梅尧臣
我昔吏桐乡,穷山使屡蹑。
路险独后来,心危常自怯。
下顾云溶溶,前溪未可涉。
半崖风飒然,惊鸟争堕叶。
修蔓不知名,丹实圻在荚。
林端野鼠飞,缘挽一何捷。
马行闻虎气,竖耳鼻息胁。
遂投山家宿,骇汗衣尚浃。
归来抚童仆,前事语妻妾。
吾妻常有言: 艰勤壮时业;
安慕终日闲,笑媚看妇靥?
自是甘努力,于今无所慑。
老大官虽暇,失偶泪满睫。
书之空自知,城上鼓三迭。
这首诗作于宋仁宗庆历五年(1045),梅尧臣时在许昌(今属河南)任签书判官。如果仅从诗题来看,无非是回忆十七年之前“桐城山行”的旧时经历。甚至当你把诗读了一半,还可能以为不过是一首纪行的诗。待读至终篇,方始明白它是一首悼亡诗,于是不能不感到意外。自从晋潘岳赋《悼亡》以来,作者不绝。其中著名的,在梅尧臣之前,曾有元稹的《遣悲怀》三首和李商隐的若干篇章。梅尧臣笃于夫妻感情。他于庆历四年(1044)妻子谢氏逝世后,写了三首《悼亡》与一系列哀悼的诗篇,共计不下二、三十首,颇受人称道。可是他的《悼亡》诸作,对于谢氏之死固然呼天抢地,痛不欲生,不过总嫌过于率直,质木无文,缺少哀艳动人的力量。倒不如这首诗作于痛定思痛之后,通过回忆往事,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对亡妻的思念与敬重之心,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而且结构布局,曲折有致,确实做到了梅尧臣所倡导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梅尧臣的妻子谢氏,富阳人,谢涛之女,名诗人谢绛之妹,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天圣五年(1027)梅尧臣二十六岁时,与谢氏结婚。梅尧臣时以荫补,授桐城主簿。婚后二人一同自洛阳赴桐城,一住三年。这首诗回忆的桐城往事,时值梅尧臣新婚之后与从仕之初,正步入人生的坚实阶段。因此他对谢氏当时的鼓励与告诫终身服膺,铭感不忘。十八年之后,回忆与描绘当时的情景,犹历历在目。
这首诗可以分为两部分。前半首忆桐城山行。梅圣俞自述其“我昔吏桐乡”时一次独行荒山险些遇虎的惊险经历。“桐乡”即今安徽桐城。春秋时原为桐国,汉时称为桐乡。朱邑尝为桐城吏,宋初犹传其冢祠。现在浙江另有一个桐乡县,则为明代开始设置的。梅圣俞约于天圣五年至七年(1027—1029)任桐城主簿,秩满后迁河南主簿。桐城境内多山。有些深山穷谷,路险径仄,人烟萧瑟。梅圣俞因执行公务,出入山区。此诗前半首即以纪行为主。从平缓的叙述中,写出一路上乱山高下,溪谷纵横。诗人登山涉水,时在峰巅,时在谷底,穿插着山涧的清泉,半崖的凉风,林中的飞鸟野鼠,夹道的蔓草山果。不断变换着的深山景象,在诗人笔下呈现出层层波澜,与杜甫《北征》中邠州至鄜州一段笔法差同。在这次山行中,诗人的情绪也是屡有变化的,可以说交织着张与弛、忧与喜。然而由于入山既深与路险独行,“心危常自怯”则是他的主要心态。当他忽然遇到“马行闻虎气”的紧张关头,更不禁心胆俱寒,吓得屏住呼吸,不敢吐气,一身冷汗把他的衣服都湿透了。虽然不过是一场虚惊,可是把他“心危常自怯”的心态刻划得入木三分。
前半首写这种“心危常自怯”的心态,用意是为了表明自己年轻时未能心雄气壮,气度恢宏,碰到艰危境遇就慌乱失据,难以从容应付。立身处世方面的这个重大弱点,由于妻子谢氏的关切与帮助才得到克服。此诗的后半首就重在纪言,记述了谢氏鉴于他常有胆怯心理而给予殷切地勉励的话。谢氏与梅尧臣当时正宴尔新婚,闺中多暇。谢氏及时鼓励他不畏艰险,壮时立业,别让夫妻恩爱消磨了远大的志向。鲍照的《行路难》曾以别人艳羡的“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作为壮志不伸的丈夫之耻。现在“安慕终日闲,笑媚看妇靥”这番话出于谢氏之口,认为丈夫不应老是围着妻子打转,整天看着妻子的笑容为满足,可以看出谢氏是个助夫成业、很有见识的女子。梅尧臣拿自己的怯弱退避同妻子的心高气广相比,不能不感愧,并从此不敢懈怠,对谢氏的这番劝告终身铭感不已。在梅尧臣从仕之初,谢氏勉以“艰勤壮时业”,对他日后十年精奋不息起了鞭策作用。
谢氏与梅尧臣夫妇十七年,艰难相扶,安危与共。庆历四年七月七日,谢氏于途次殁于高邮舟中。家贫不能归葬,旅殡于润州。中年丧妻,格外哀痛。梅尧臣写这首诗时,已经四十四岁,忆及桐城旧事,犹无限依恋。此诗写初冬夜坐,重在忆人与记言。前半首写桐城山行,在诗中是宾而不是主。但它以细致的状物纪行同后半首深情的怀人记言相配合,使诗意丰富生动,不光是作为带出下文的引子。这种巧妙的布局,表现了梅尧臣诗“意新而语工”的特点。全诗犹如灯下夜话,娓娓而谈,如诉家常。写到夫妻间相互敬重的感情,诚挚深厚,虽著淡语,亦深情浓至,在悼亡诗中是颇为难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