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
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
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淳熙四年(1177),陆游五十三岁,罢官后闲居成都,因有人讥其颓放,自号放翁。但他壮心不已,寂寞中更向往战斗,于这年春写了《关山月》、《出塞曲》、《战城南》三首诗,借乐府旧题来表现宋金和战。《关山月》一首针对现实,批判阻碍抗金作战的隆兴和议。接着二首转向期待与想象: 《出塞曲》写慷慨从军,出塞赴敌; 《战城南》写宋军大捷,金人乞降,饱墨淋漓地展示出王师北定中原的胜利前景。这三首诗自成一组,可以说是陆游的北伐三部曲。只是他在后两首诗中写的不过是悬想之辞,从未成为现实。
《关山月》属乐府横吹曲。横吹曲最早为张骞通西域时传入,以鼓和角作为主要乐器,奏于马上,用作军乐。关山是指西北边地的关塞与群山,《关山月》一曲原是守边远征的边防战士的月夜之歌。《乐府诗集》卷二十三录梁元帝、李白、张籍等所作《关山月》二十四首,《全唐诗》卷十八录卢照邻、李白等所作《关山月》十三首,都是写边关月夜战士的乡思或与闺中思妇遥隔千里的两地思念的。陆游这首诗用乐府旧题,也是写边界月夜的景象。但唐人《关山月》所咏大都为西部边塞事,如李白《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背景是玉门关外天山南北的广大地域。陆游所处的时代,宋金对峙,东南以淮水为界,西北以大散关为界,其诗中的关山月,已是淮水上空之月了。淮水变成极边,中原沦为异域,这正是陆游极为痛心的。另外,唐人咏此题大都写思亲思乡,陆游则用以写处于分裂中的南北军民的报国之忱与故国之思,这也是这首《关山月》不同于汉唐乐府之处,须要注意。
这首《关山月》全诗十二句,每四句一段,分别写了同一月色之下的边界内外的将军、战士和遗民。他们的处境和心情各不相同,但造成他们今夜境况的原因却是相同的,这就是诗的开头所说的“和戎诏”,即隆兴和议。
隆兴和议是隆兴二年(1164)宋孝宗与金人订立的屈辱性和约。宋孝宗即位之初,曾一度改变宋高宗三十余年的投降路线,于隆兴元年任命主战派张浚督师北上。但符离一役,宋军大溃,又被迫与金人讲和。隆兴和议的条件比之先前的绍兴和议虽稍有改善,如宋对金由称臣改为称侄,岁贡改称岁币,银绢由每年二十五万减为二十万;但隆兴和议的订立,也表示着宋孝宗战略上的根本转折。他从此感染上恐敌病,放弃了陆游等爱国者所期望的抗金作战的方针。在他此后在位的二十五年中,不再议及北伐。陆游这首《关山月》所写的,就是隆兴和议所造成的惨痛后果。
开头四句,写边地月夜的将军。首句“和戎诏下十五年”总领全诗。“十五年”三字有沉痛感,几乎一字一顿,不但表明和议维持时间之久,而且表明后果之严重。下面写的将军不战、战士老死和遗民徒然期待这些情景,都是在“和戎诏下”之后发生的。“将军不战空临边”这一句,与“和戎诏下”紧相接连,表示两者之间的关联。将军的使命,本是赴边杀敌,英勇作战。国难当头而“将军不战”,这本身就是一个莫大的讽刺。“空临边”的“空”字,讥刺的意味就更显然。他们朱门深院,荒于酒色,对身膺重任的军事长官来说,完全是失职的。然而,任用这样的将军守边,或许正是“和戎”的需要,适应了“和戎诏下”所形成的苟安局面。陆游在诗中冷冷地讥刺这些“不战将军”,笔底蕴藏着对隆兴和议的强烈抗议。“厩马肥死弓断弦”一句,则把临边不战这一点写得更足:战马本应奔驰于沙场,现竟肥死于厩下;弓弦本应用来杀敌,现却朽断于橐中。这些现象并非发生于和平时期,而是发生在国家民族危急存亡的关头,诗人不禁在痛惜之中深寓愤慨。
“戍楼刁斗”四句,写边地月夜的战士。他们与不恤国事醉生梦死的将军不同,是怀着报国立功的壮志来到前方的。但十五年来,一夜又一夜的刁斗声,打发掉了他们的壮年光阴。“三十从军今白发”,岁月蹉跎,年华老去,这不能不使有志者满怀感怆。他们在寂寞中借一曲《关山月》的笛声来寄托内心的悲愤。(唐时《关山月》为笛曲,王昌龄《从军行》: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可是“笛里谁知壮士心”,他们的“壮心”始终得不到理解,最后还因“隆兴和议”而遭致埋没,徒然老死于淮水之边。“沙头空照征人骨”的“空”字,与上面“将军不战空临边”的语带讥刺的“空”字不同,用在这里不但显得无限悲凉,而且还包含着对“和戎诏”的默默地控诉。
最后四句,写边界以北的中原的遗民。从靖康之变算起,至淳熙四年,已经五十余年了。当年的孩童,现在都成了皤然老翁。他们在金人铁骑之下,一直“忍死望恢复”,苦心地等待着生前有一天能看到祖国的统一。但隆兴和议却把他们的期待无限期地向后推延,使他们半个多世纪以来怀抱的希望,几乎成了绝望。“几处今宵垂泪痕”,他们对月垂泪,这斑斑泪痕交织着无限的期望与痛心的失望。“几处”一词是言其多而不是言其少,是说不知有多少中原遗民在忍死以待。隆兴和议时胡铨上疏孝宗,告诫道: “中原讴吟思归之人,日夜引领望陛下拯溺救焚,不啻赤子之望慈父母。一与虏和(指与金人和议),则中原绝望,后悔何及。”陆游此诗末句写的,就是中原父老在隆兴和议后的这种复杂心情。
这首诗在结构上颇有特色。陆游采用《关山月》这个乐府古题,便据题立意,作了巧妙的设想与安排。它以关山月即边地的月夜为全诗的背景,分别写了边界以南的将军、战士和边界以北的中原人民。淮河这一衣带水隔绝了人民之间的南北往来,却不能隔绝当空月光的南北普照。诗中将军、战士与中原人民三者的境况,犹如三个互不相属的分镜头,但同一个边界,却有机地组合在一起,展开了这个伴随着一曲悲歌的关山之夜的月下全景。在内容上,“和戎诏下十五年”这一句贯穿着全诗。将军、战士和遗民尽管境遇不同,悲欢苦乐不同,但他们作为今夜月下的不眠人,从不同角度同时体现了隆兴和议的不幸后果。陆游用这三个生活侧面表现了一个共同的主题,深切地谴责造成这些可悲情景的根源——隆兴和议。
陆游的心,与边界南北的军民是完全相通的。边地的壮士心与中原的遗民泪,写得如此真切动人,就因为其间也连结着陆游的忧国之心与伤时之泪。诗中的境界似乎处处笼罩着朦胧而忧郁的月光。无论将军的朱门歌舞,军营的寒更刁斗,战士的一曲笛声,遗民的中宵泪痕,无不染上了今夜关山月的暗淡色调。这种色调与全诗的悲愤情调也正相谐合。
这首诗分三段,在用韵上以转韵来表示。首段四句用平声韵,与“和戎诏下十五年”的深含感慨的叙述语调相适应。中间一段转仄声韵。陆游不用上、去声韵,而特意选择了入声韵,就更适合于表现月下吹笛的白发战士的悲壮激越情绪。最后一段又转入平声韵,声调缓慢而沉重,很好地抒写了中原遗民长期在金人统治下眷怀故国的痛苦心情。
“中原干戈古亦闻”,指南北朝事。“岂有逆胡传子孙”,指金人占据中原后至淳熙四年,已历太宗(完颜晟)、熙宗(完颜亶)、海陵王(完颜亮)、世宗(完颜雍)四代。这一句又与首句“和戎诏下十五年”相呼应,若是没有隆兴和议的订立,将不会发生“逆胡传子孙”这种历史状况。“岂有”二字用语沉痛,也是针对隆兴和议而发的。陆游对隆兴和议始终持反对态度。绍熙元年(1190)所作的《估客有自蔡州来者感怅弥日》一诗中说: “百战元和取蔡州,如今胡马饮淮流。和亲自古非长策,谁与朝家共此忧。”也表现了同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