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陆游擅长七律。这首《书愤》概括了他一生的心事和抱负,格调悲壮,词采宏丽,气韵沉雄,是他七律中的名作。淳熙十三年(1186),陆游六十二岁。他自江西抚州罢归故乡,已经五年多了。在被遗弃般的闲居中,更感到宿愿未偿,积愤难平。但他热烈的报国之心还是跃动不已的。这一年的大年初一,他试笔作《新年》一律,结句云: “稽山剡曲虽堪乐,终忆祁连古战场。”不甘心于老死故乡,念念不忘实现北伐中原的志向。这首《书愤》,就突出地写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以后他还以《书愤》为题写了好多首同类内容的诗篇。此诗前四句回顾“早岁”的凌云壮志与不平凡的战斗经历。“早岁那知世事艰”,“世事艰”并非泛说人生的艰难,在这里是专指阻碍爱国志士实现恢复大业的南宋政权的偷安政策,尤其是高宗时代的“绍兴和议”和孝宗时期的“隆兴和议”。“中原北望气如山”,写北伐壮志,气概非凡。押一“山”字,极有分量。“山”本来是个普通的字眼,但以“山”形容“中原北望”之“气”,却堪称奇险,令人感到其重如山,有着巍然不动、坚忍不拔、无可动摇的态势。这个“山”字,有重量,有质感,在空间上充塞天地,在音韵上力能镇纸,有一锤定音的效果。“楼船”一联,亦向称名句。“楼船”,战舰;“瓜洲渡”,在镇江对岸。隆兴二年(1164)十月,金兵渡淮,楚州失陷,江防紧张,陆游时为镇江通判。闰十一月二十九日,他与韩元吉等踏雪登焦山,“置酒上方,烽火未息,望风樯战舰,在烟霭间,慨然尽醉”(《焦山题名》)。“大散关”在陕西宝鸡县西南,为宋、金交界处。乾道八年(1172),陆游为四川宣抚使王炎的幕宾,随军巡视大散关。“我昔从戎清渭侧,散关嵯峨下临贼。铁衣上马蹴坚冰,有时三日不火食”(《江北庄取米到作饭香甚有感》)。陆游四十岁在烽火未熄的镇江,四十八岁在西北前线的南郑幕府,都是他爱国热情最高潮的时期,当时渴望着从军杀敌,北上中原。“楼船”一联刻画当年情景,瓜洲渡口,雪夜渡江;大散关头,秋风立马,两句十四字中全无一个动词,却境界全出,写出了浓厚的边地气氛和高昂的战斗情绪,字句间仿佛回响着雄壮的军乐的旋律,把蔑视敌人和献身为国的英雄气概,充分表现出来了。此诗的后四句,则感慨当前的处境和时局,昂扬的情调,顿时转入深沉的忧愤。“塞上”两句,叹壮志未伸,年华已老。南朝宋文帝杀名将檀道济,檀道济脱帻投地,愤怒地说:“乃坏汝万里长城。”唐太宗也曾把名将李勣,比为长城。此诗的“塞上长城”,为陆游自比。“空自许”三字很沉痛,寄托着对投降派误国的愤慨。象杀害岳飞那样自坏长城的悲剧,陆游已见过不少。他自己就于乾道二年(1166),因“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被罢免了隆兴通判。“空自许”与首句“世事艰”还彼此照应,并不是说自许失当,而是由于投降派的阻挠与破坏。因此最后深慨当今再没有象诸葛亮那样出师北伐的人,一代的爱国者都被埋没沉沦了。陆游对诸葛亮一生服膺,衷心钦佩。诸葛亮的《出师表》中有“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等语,这在南宋的环境下尤有激励人心的特殊意义。陆游叹息南宋没有可与诸葛亮相提并论的人物,这就不光是为个人感慨,而是为时代感慨,为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深致感慨了。
这首诗从立志报国的早岁,写到衰鬓先斑的暮年,抒发了当年的抱负和今日的愤慨,情绪有慷慨奋发,有幽愤哀伤。开头两句气概甚雄,篇末在感慨中仍抱有期待,并不显得衰飒。象这样雄健而有气骨,忠慨而有毅气的诗,自然是陆游七律中最有代表性的诗篇了。
纪昀:此种诗是放翁不可磨处。许印芳曰: “中”字、“世”字犯复,“那”,读平声。此诗前开后合,章法又与前二诗不同,笔意变化。末二句思得诸葛其人,经略中原,非以诸葛自比。通篇沉郁顿挫,而三、四雄浑。不但句中力量充足,抑且言外神彩飞动。(《瀛奎律髓汇评》下)
志在立功,而有才不遇,奄忽就衰,故思之而有愤也。妙在三四句,兼写景象,声色动人,否则近于枯竭。(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二十)
结句自负,妙有浑含。(范大士《历代诗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