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河满子(见说岷峨凄怆)原文与赏析

湖州作,寄益守冯当世

见说岷峨凄怆,旋闻江汉澄清。但觉秋来归梦好,西南自有长城。东府三人最少,西山八国初平。  莫负花溪纵赏,何妨药市微行。试问当垆人在否,空教是处闻名。唱著子渊新曲,应须分外含情。

〔注〕 “东府”句:北宋时,中书门下掌政务,称东府;枢密院掌军政,称西府,合称二府,都是最高国务机关。东府长官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宰相),和参知政事(即副宰相)。宰相、参政员数,据洪迈《容斋三笔》,或三员,或四员。宋太祖初时三宰相,后一相二参、二相一参不等,自后颇以二相二参为率。词中言“三人”,似指熙宁三年王安石为相,冯京、王珪为参政时。但人员登黜频繁,不必坐实定指此三人。

冯当世,名京,鄂州江夏(今湖北武汉市武昌)人。神宗熙宁四年(1071)为参知政事时,曾荐苏轼、刘攽直舍人院掌外制,为皇帝起草诏令,未获准,苏轼即出为杭州通判,刘攽为泰州通判。两人都是反对新法的。冯京本与王安石政见不合,著论抨击新法失当,参政后又数与安石辩论于神宗之前,终被排挤,出守外郡。成都府路所属茂州(治所在今四川茂汶羌族自治县)旧领羁縻九州,皆蕃部(少数民族)聚居,茂州旧无城墙,居民每被抢掠。熙宁九年三月,知州奏准筑城,因城基侵占蕃人住地,发生纠纷,蕃部结连数千人,攻城占隘。朝廷调冯京由知渭州改知成都府兼成都府路利州路安抚使,前往处理。(见司马光《涑水纪闻》卷十四、《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七四)《宋史·冯京传》载:“蕃部何丹方寇鸡宗关,闻京兵至,请降。议者遂欲荡其巢窟。京请于朝,为禁侵掠,给稼器,饷粮食,使之归。夷人喜,争出犬豕,割血受盟,愿世世为汉藩。”十月,事渐平,召京入朝知枢密院事,次年春离成都。这就是本词上片所写的时事背景。词题“益守”,通行诸本作“南守”,今从南宋傅榦《注坡词》。成都府路在宋初曾称益州路。此词全篇也是用成都事最多,作“益”应无可疑。

因冯京曾知成都府,东坡自己又是成都府路所属的眉州眉山县人,全词便以成都事为核心,称美冯京在当地的治绩和表达自己的欣悦之情。起首“见说岷峨凄怆,旋闻江汉澄清”,指冯京迅速安定茂州局势事。“见说”、“旋闻”,表明问题解决得很快,又宛然是远道听到家乡新闻的口气,这里面便透出一种亲切感。岷峨为四川的岷山和峨眉山,是东坡故乡的名山。他在《满庭芳》词中自言“万里家在岷峨”,广义又借指蜀中。“江汉澄清”,一方面是以江、汉二水之复归澄清,比喻兵乱的平定,同时还暗取《诗·大雅·江汉》赞美周宣王时召虎平淮夷的诗意。《江汉》诗说:“江汉汤汤,武夫洸洸(勇武貌)。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以冯京比拟召虎,歌颂得体,事迹又颇为切近。“但觉秋来归梦好”,承上“江汉澄清”而来,又映带“岷峨凄怆”之时。久客思乡,故有“归梦”;乱止忧除,故觉“梦好”。黄山谷《谪居黔南十首》(摘白乐天句)有云:“如何春来梦,合眼在乡社。”任渊注:“一本作‘秋来何所梦,合眼见乡社’。”此两句与东坡之“秋来归梦”,若合符契。大抵境遇心事相同者,出语亦易相近。古人又岂无此类言语,总之各自写其胸臆,也不能说是谁剿袭谁了。东坡之“归梦好”,是因为蜀中有能人镇守,即所谓“西南自有长城”。长城本义是古代北方为防备匈奴所筑的城墙,东西连绵长至万里,引申指国家所倚赖的能臣良将。南朝宋檀道济被文帝收捕,怒曰:“乃坏汝万里长城!”唐李 守并州,突厥不敢南侵,唐太宗甚至夸他是“贤长城远矣”。词至此,以“长城”为喻,转入写冯京。“东府三人最少”,提到他任参知政事的时候,在宰执中年纪最轻,意味着最有锐气。冯京于熙宁三年六月为枢密副使,旋改参知政事,踏进政府最高层以此开端,东坡也不忘他在参政任上推荐自己的一段因缘,所以提出这一点。“西山八国初平”,借用韦皋事以指冯京之安抚茂州诸蕃部。写其事功亦以称美其人。韦皋于唐德宗贞元九年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出兵西山破吐蕃军,招抚原附吐蕃的西山羌族八个部落,“处其众于维、霸、保等州,给以种粮、耕牛,咸乐生业”(《旧唐书·东女传》)。韦、冯都是镇守西川,事实又相类,此句用典十分贴切,比之直写冯京茂州事,显得典雅有风致。

上片主要写冯京守成都时的事功,下片转从成都地理历史、风土人情生发,结合冯京的知府兼安抚使身份,拟写他在那里的公余游赏生活,和人民的关系,起到调剂词情的作用。“莫负花溪纵赏,何妨药市微行”。“花溪”即浣花溪,在成都城西郊。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八载:“四月十九日,成都谓之浣花。遨头宴于杜子美草堂沧浪亭。倾城皆出,锦绣夹道。自开岁宴游,至是而止,故最盛于他时。予客蜀数年,屡赴此集,未尝不晴。蜀人云:‘虽戴白之老,未尝见浣花日雨也。’”这确是一个游赏的好去处。以“遨头”称州郡长官,意为嬉游队伍的首领。东坡有“遨头要及浣花前”的诗句。“药市”在成都城南玉局观。《老学庵笔记》卷六谓“成都药市以玉局化为最盛,用九月九日”;其《汉宫春》词以“重阳药市”与“元夕灯山”为对,其盛况也可以想见。庄绰《鸡肋编》卷上记成都重九药市较详:“于谯门外至玉局化五门,设肆以货百药,犀麝之类皆堆积。府尹、监司,皆武行(步行)以阅。又于五门之下设大尊,容数十斛,置杯勺,凡名道人者,皆恣饮。如是者五日。”这两处游乐,都是群众性的盛集,且都有州郡长官参与。词以“莫负”、“何妨”的敦劝口吻出之,期盼冯京与民同乐,委婉入情。接着“试问当垆人在否,空教是处闻名”,提起有名的“文君当垆”故事。《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成都人司马相如字长卿,在临邛“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垆。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奴婢)杂作,涤器于市中”。词中只写到文君,当兼有相如在内。这是一则文人才女的风流故事,历代被人津津乐道。如李商隐《杜工部蜀中离席》诗云:“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而他的另一首《寄蜀客》诗则云:“君到临邛问酒垆,近来还有长卿无?”东坡的“试问当垆人在否”,立意与之相同,也是说这样的风流人物不在了,只有佳话留传。这意味着人文鼎盛的成都,应该还有特出的人才出现,这就期望着地方长官的教导和识拔了。结尾“唱著子渊新曲,应须分外含情”,便体现了这样的意思。汉宣帝时,蜀人王褒字子渊,有俊才,为益州刺史王襄作《中和》、《乐职》、《宣布》等颂诗,言当地在王襄的治理下,政治和平,百官各得其职,风化普洽,无所不被。诗成,选好事者依《鹿鸣》之声,习而歌之。歌曲传入朝廷,命征王褒入都。这两句重点在“新曲”二字,借王褒作诗教歌称美王襄事,转到歌颂冯京的意思上面。这是指文治,与上片的颂其武功相呼应。“应须分外含情”,表示了东坡拳拳的情意,这内中应该有政治上志同道合的一份。

这首词似为应酬之作,而能输入个人情思,穿插历史感慨,如“但觉秋来归梦好”、“试问当垆人在否”等句,便见意境不俗。又全首述事、用典较多,比较质实,又多排偶句,但读来颇觉流利,以有诸多虚词斡旋其间,如上片之“见说”、“旋闻”、“但觉”、“自有”,下片之“莫负”、“何妨”、“试问”、“空教”、“唱著”、“应须”,又多用于句首,两两呼应,使全词气机不滞。它的格局近诗,气息还是词的,是东坡以诗为词的又一例证。还有一点,在东坡词三百多首中,写时事、大事的仅此一首,也是值得注意的。

关于这首词的写作时间,尚有疑点。据题云“湖州作”,各本于“湖州”无异文。按东坡行迹,涉及湖州者有两个时期:一是熙宁四年至七年(1071—1074)任杭州通判期间及离杭赴密州时,曾数次经过湖州;又一是元丰二年(1079)四月至七月间知湖州。词写寄冯京,紧扣成都事。冯京至熙宁九年始知成都府,则词非作于熙宁七年及以前甚明。龙沐勋《东坡乐府笺》据朱祖谋《东坡乐府》编年本列于熙宁七年甲寅,误。至于东坡知湖州时,距冯京安抚茂州蕃部已二年半,别成都入朝任知枢密院事亦逾年。东坡消息不至于太隔膜,以至词的上片还把茂州事当作新闻,下片仍按冯京在成都任上的情况来写。若依词的内容来斟酌作年,似在熙宁九年冬至十年春之间为近是。(词中的“秋来归梦好”,可以是指茂州事解决的时间,不必是作词时间。)此时东坡知密州已近尾声,九年十一月离密州,辗转道上,十年二月至汴京,将赴徐州新任。题中“湖州”字或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