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晁补之
无穷官柳,无情画舸,无根行客!南山尚相送,只高城人隔。
罨画园林溪绀碧,算重来、尽成陈迹。刘郎鬓如此,况桃花颜色!
此篇为游子伤别之作,全以唱叹出之。在凄婉的别情中,打入悲凉的身世之感。词体虽小,然而感情的份量却很沉重。
起首就连发三叹:“无穷官柳,无情画舸,无根行客!”这河边依依向人柔情无限的垂柳啊!这河中载我他去的无情画船啊!这船中飘泊难定的游子(指自己)啊!古人有折柳赠别的习俗,“柳”谐音“留”,有挽留之意。“无穷官柳”即象征着无限的别情。(官柳,官府种植,泛指河道边的柳树。)也暗示了那位没有出场的女主角的依依惜别,“一丝柳,一寸柔情”(吴文英词)。也许是“去意徘徊,别语愁难听(周邦彦词),也许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柳永词),总之,对“无穷官柳”的感叹,其言外之意是令人回味无穷的。毛晋称无咎词“不谓绮丽语”(《琴趣外篇跋》),正指此类。写儿女别情而不作卿卿我我语,这与柳永词格调颇异。
“无情画舸!”又一叹。不管情人是为如难舍难分,远行的船总是要开发的,正是“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柳永词)这“兰舟”,“画舸”,多情不能不恨它无情。所以,南朝民歌中的痴儿女们“愿得篙橹折,交郎倒头还”(《那呵滩》),“愿作石尤风,四面断行旅”(《丁督护歌》)。这“无情画舸”的感叹,当然又不能不使人想起前人的诗句:“亭亭画舸系春潭,直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郑文宝《柳枝词》)这又增加了离愁的浓度。
“无根行客!”三叹。画船无情,更可恨的是我不能不乘船漂泊。我并非薄幸,我又何尝不愿逗留,然而我是“无根行客”啊,我不能不为了生活而奔波,象无根的飞蓬,不能不随风飘转,斯为不幸也!顿时,从别情中涌出身世坎坷之感,这第三叹更觉意味悲凉!正因为如此,使这离情既有足够的浓度,又有足够的重量。
以上连发三叹,便写足别时之情。下文写别后之意,仍作感叹语:“南山尚相送,只高城人隔。”南山(即历山;词题中“历下”为山东历城县之古称,即得名于历山),是我俩朝朝相对之景,日日游憩之地,在行舟中仍能望见,犹自多情,送我远行;然而耳鬓厮磨的人呢?却已被高城隔断了,已成离别了! 情难断,景依然,只是人隔,愈加衬托出别意难耐。这两句中的“尚”字、“只”字,虚词有力,加重了语气。
上片写眼前的离别。下片却又推开一层,想象久别后的重来。
“罨画园林绀溪碧,算重来、尽成陈迹。”又是感叹。行舟中的作者,望着两岸彩画般的园林倒映在澄碧的溪水中(罨yan,画,彩画。绀gan,深青泛红的颜色),目击神伤,如痴如醉,何日方能重来? 别时容易会时难! 可想而知,再来时,眼前的这一切,全都成为勾起少年时代回忆的昔日之陈迹了。由眼前之景推想到来日之情,这一叹又是何等深沉呢!
今日之景将成为他日之陈迹,今日之人又将如何呢?难道还能葆此青春吗?恐怕决非今日之人了。作者终于不能不想到这一层,不能不发出最后的令人心痛的重叹:“刘郎鬓如此,况桃花颜色!”刘郎,自指,用刘禹锡“前度刘郎今又来”的诗意,又含有李义山“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之意。到那时,只怕我这重来的刘郎,已是两鬓飞霜了。那时的重逢,只怕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苏轼词)“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辛弃疾词)刘郎尚且老矣,更何况那位“红颜薄命”的人呢?昔日之“人面桃花”何在?只怕是:“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杜牧诗)这岂不是更可痛吗?诗人想到了这一层,则眼前的别离滋味,又该如何呢?“少年情事老来悲”,年未及老的作者,在告别情人时,似乎也在和自己的青春告别,预感到了“而今乐事他年泪”的悲哀。他选择了《忆少年》词调写此诗,当非偶然吧?
此词全篇唱叹,曲折尽致,感情色彩极为浓厚。冯煦谓晁词“沈咽”,实为体会有得之言。发端三句,语如贯珠,摇曳多姿,最能见出词这种诗歌样式的语言特色。谢逸《柳梢青》有“无限离情,无穷江水”之句,王沂孙《醉蓬莱》云:“一室秋灯,一庭秋雨,更一声秋雁”,皆同一机杼。先著《词洁》说:“唐以后特地有词,正以如许妙语,诗家收拾不尽耳。”结尾处,自己与对方,今日与昔日,一笔收拾,弥见笔力;尤妙在化用数典,揉合无迹,极为深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