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吴文英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
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全词就羁旅中秋景,抒怀人之情。梦窗词以密丽著称,这首《唐多令》却以疏快明朗见长,为梦窗词中别调,虽然评说者纷纭不一,但这首词自以其物色而受到人们的注意。
上片开端二句:“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一问一答,文笔虚灵摇曳。愁由哪些因素酿成,问得奇特,而“离人心上秋”一答,则更见巧妙。从形式上看,似是文字游戏,“心”上加“秋”为“愁”,这种组合方式,有如谜格中的离合体,所以王士稹说是“《子夜》变体”(《花草蒙拾》),具有民间曲调风味。陈廷焯批评这两句为“油腔滑调”(《白雨斋词话》卷二),似有理解不恰之嫌。表面上这两句似是随手拈来,轻快明白,实际上含蕴却极沉郁丰富。人生有许多愁情,感慨时节变换、景物凋残的悲秋之情,就是最常见的一种,它多半是因客观景物的变化而生。“心上秋”,则是主观的内心感伤和客观的凄凉景物两者组合而成的复杂愁情,是外在的愁与内在的愁的叠加,愁意更浓。再加上“离人”,则愁情更深一层。五字三层意思,层层加深加浓,愁意盘结凝重。紧接以“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雨打芭蕉,淅沥有声,李清照有词云:“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添字丑奴儿》)现在纵然没有下雨,但秋风吹动芭蕉自然发出飕飕之声。“离人心上”的秋天已经弥漫着愁情,何况再听到风吹芭蕉的瑟瑟秋声,其实,作者的秋心就已充满了秋色的黯淡,秋声的悲凉。“都道晚凉天气好”,是别人以为,秋日天高气爽,傍晚时分,凉意侵人,经过暑夏煎熬的人,谁能不感到秋日晚凉的可人呢! 然而,这只是衬笔。“有明月,怕登楼”,大开大合,跌宕起伏,曲折有致。“有明月”,承“都道晚凉天气好”句,进一步补足。晚秋天气,加上明月流辉,就一般人而言,正是难得的良辰佳日,“怕登楼”,则是离人的特殊心情。登高临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静夜思》),对于离人来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柳永《雨霖铃》)! 秋光、明月,更增乡思离情,徒然令人销魂!
上片侧重写秋,在秋色、秋光、秋声中沁溢出愁意,下片则直抒愁情。换头“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二句,慨叹往事如梦、年光消逝,有如群花飘零、烟水茫茫,充满了失落的怅惘。往昔的一切已不能复返,眼前却又是“燕辞归、客尚淹留”。曹丕《燕歌行》中有“群燕辞归雁南翔”和“何为淹留寄他方”句,这里是化用其意。燕子辞巢南去,从物候的变化写时光的消逝,节序的更换,进一步抒发年华空去的悲哀;联系吴文英词中多处用“燕”代指去姬的习惯,则此处的“燕辞归”还包含着对去姬的眷怀思念。“客”为自指,说“尚淹留”,则是仍然羁留他乡。一去一留,比照鲜明,下愿其归者而偏偏归去,不欲留者而偏偏不得不留,归去者何其速,而滞留者又何其苦!去燕、游子,分隔天涯,相见难期。作者在其他词中写道:“流红千浪,缺月孤楼,总难留燕。”(《瑞鹤仙》)去者难留,留者孤苦,心中无限怅怨,只能无可奈何地埋怨:“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责怪眼前的秋柳垂丝没有系住伊人的裙带,阻住伊人的离去,却偏偏系住羁客的“行舟”,使其淹留难归!“裙带”即“辞归”之“燕”,“行舟”亦即“淹留”之“客”,都是用来借代去姬和词人自己。对秋柳的怨责,虽似无理,但却有情,在怨物之中表现了词人满腔愁怨之情,即所谓“无理而妙”(贺裳《皱水轩词筌》)。
主张“词要清空,不要质实”的张炎,评赞这首词“疏快却不质实”(《词源》),看到了梦窗词有明快流宕的一面,这正是一个有才能的词人所显示出的风格的多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