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虫
作者: 张若晞 【本书体例】
【原文】:
喓喓草虫(1),趯趯阜螽(2)。未见君子,忧心忡忡(3)。亦既见止,亦既覯止(4),我心则降(5)。
陟彼南山(6),言采其蕨(7)。未见君子,忧心慑慑(8)。亦既见止,亦既覯止,我心则说(9)。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10)。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覯止,我心则夷(11)。
【鉴赏】:
这是一曲以悲哀悽惋为音调,以思念与忧愁为主调抒写思妇情怀的情歌。它淋漓尽致地再现了思妇怀念丈夫的忧伤情绪以及她与丈夫晤面之时的喜悦心情。
全诗分三章,其写法与内容都极为相似,每章都是从季节景物写起,由此引出思妇的行动和心理变化:由忧而喜,由痛而乐。善于细腻地表现女主人公的心理变化是这首小诗的最突出特点。这首小诗亦采用复沓的形式,有些词句完全一样,有些只是换了个别字,使这首小诗同中有异,既尽情吐露了闺中思妇对丈夫怀恋的深情,又道出了思妇内心的微妙变化,从中使读者可以感受到思妇对爱情是多么的真挚和热烈。因此,它对读者产生了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草虫》开篇运用《诗经》常用的“比而兴”的手法写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秋天,蝈蝈在声声鸣叫,其声时松时紧,清脆而悠扬;蚱蜢活蹦欢跳,亦步亦趋。短短几句,便生动地勾划出一幅“秋景如绘”(方玉润《诗经原始》)的秋声图。在这样典型的秋景里,自然容易引起多情而又独处空闺的思妇在心灵深处产生共鸣。这种欢乐的秋景,又自然会勾起思妇对远征不归丈夫的深切思念,更添上一层凄凉孤独的阴影。这种以充满盎然生机的初秋景象来反衬思妇的孤独和凄清的手法,收到了最佳的艺术效果。正如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所云:“以乐景衬哀,以哀景衬乐,可一倍增其哀乐”。第二、三两章在表现手法上虽然也是采用以景现情之法,但不是反衬之法,而是含蓄的暗示。春天到了,思妇登上南山去采蕨菜,夏天到了,思妇登上南山去采薇菜。蕨菜、薇菜可食,固然有采的必要,但何处不可采呢,偏偏由春到夏,再三登上南山去采,恐怕是言在此而意在彼。探其奥秘有二,一是借采蕨、采薇的劳作来排遣内心的浓愁厚忧;二是“陟彼南山”,可以极目千里,望见远在天涯的丈夫,望见他远远归来的身影。这两章开头明写思妇采蕨、采薇,实则暗抒思亲、寻亲之情,反映了思妇对丈夫的绵绵思念。读到这里,很容易使人想起《诗经》中另一首表现思妇怀念丈夫的诗《卷耳》,它的开头也是挖野菜,因为思夫情切,心不在焉,结果是“采采卷耳,不盈顷筐”,最后索性不采了,置菜篮于路边:“嗟我怀人,置彼周行”,这倒可以作为《草虫》中思妇采蕨、采薇的动机和结果的一个很好的说明。
思之不得,忧从中来,这似乎成为古往今来心理流程的一个普遍规律。思妇登高,本意在于望见丈夫,其结果是“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未见君子,忧心惙惙”;“未见君子,我心伤悲”。这就极为深刻地反复地渲染了女主人公对丈夫的深切思念之情。“忡忡”“惙慑”、“伤悲”,三个表面看似相同的形容词,实际却展示了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情形下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动。这首诗所表现的季节是由秋而春而夏。秋天,她依门凝望,翘首等待丈夫回家团聚,春天、夏天,她登高眺望丈夫回归的身影,牵动了她的情思,加重了她的孤独与悲凉,使她不敢再在萧瑟肃杀的秋天去登临了。因而在秋天时,她“忧心忡忡”,所谓“忡忡”即心神不安,坐卧不宁的样子,心中的烦恼则可想而知,但她又无可奈何,只能沉浸在绵绵的愁思之中,不禁回想起春天、夏天登高的情景。春日载阳,绿草萋萋,正是男女相会游春的季节:“溱与洧,方涣须兮,士与女,方采兰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舒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诗经·郑风·溱洧》)别人这种相爱相欢的情景,对独处空闺的女主人公来说,在内心深处自然引起强烈的孤独、惆怅之感,因而她此时此刻的心情是“忧心慑慑”。其中“慑慑”一词用得恰到好处,它极为形象地表达了女主人公对丈夫的一种期望与失望交织的情绪。她殷切地盼望丈夫及时归来,与己携手同游,尽情享受在明媚春光与和熙春风中独有的爱情欢乐。然而这些都是奢想,毕竟不是现实,于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忧虑之情象开了闸的河水立即涌上心头,诗人用“伤悲”一词来表现女主人公夏日的忧心,此是再好不过了,蕴含丰富,言有尽而意无穷,足见诗人构思巧妙,匠心独运。在悠悠岁月的深切思念中,丈夫音讯杳无,女主人公自然想得很多。难道远征在外的丈夫忘记了在家苦苦思念着他的妻子?因而,在如痴般的忧心中,自然涌出一种“悲感”,以为自己的执着多少有些可悲可叹。这里既有对丈夫的思念,也有对自己命运的感叹和对拆散他们幸福生活的战争的怨恨。悠悠岁月,丈夫不归,音讯杳然,生死未卜,自然产生一种忧虑,此时盼望丈夫返家的心情,一变而为害怕、恐惧的忧心了。此时,女主人公的唯一心愿是希望丈夫能够生还。综上所述,“忡忡”、“惙惙”、“伤悲”三词从表面上看似乎可以等量齐观,但如果细细品味,似乎又不那么简单。它们能从各自的角度,不同的层次,鲜明地展现出女主人公极为细腻复杂的心理流程与情感波澜,其中既透露了她对丈夫的思念之情,又包含着担忧、悲伤、祈祷等因素,因而,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这种极度的忧思、极度的盼望所带来的极度的失望,使女主人公只能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虚幻的冥想,也就是通过想象中的美满情景来满足心理上的一时需求,以便求得心理平衡。这三章中反复弹奏这样一个主旋律:“亦既见止,亦既覯止”。见,见到;覯,遇见。于是女主人公久久思念的丈夫,终于来到她的面前,一切浓愁厚忧都烟消云散,情不自禁地唱出“我心则降,”、“我心则说”、“我心则夷”。这三句诗把女主人公由担心到坦然,由惦念到宽慰,由忧愁到欢欣的心灵历程表露得细腻而生动。这种前后截然不同的心情所形成的强烈的对比度,更好地反映了她对丈夫的深切思念之情,表现了女主人公幻想中与丈夫的相见场面的热烈、奔放的情绪,把诗歌推向高潮。清人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评这一艺术手法时说:“始因秋虫以寄恨,继历春景而忧思,未能见则更设为既见情形,以自慰其幽思无已之心,此善言情作也。”又说:“由秋而春,历时愈久,思念愈切。本说未见,却想及既见情景,此透过一层之法也。”这种透过一层之法实际上就是更强烈的对比之法,它把女主人公喜悦的心情置于幻想的境界,不正说明了相见的虚妄,足见忧愁的深重吗!这种艺术手法,成为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用法,为中国人民所喜闻乐用,可不要忘记它是源于《诗经》的,更不要忘记《草虫》就是这种艺术手法的典型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