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诵》情诗三百首赏析

惜诵

作者: 庆振轩 【本书体例】

【原文】:

惜诵以致愍兮(1),发愤以抒情。所非忠而言之兮(2),指苍天以为正(3)。令五帝使折中兮(4),戒六神与向服(5)。俾山川以备御兮(6),命咎繇使听直(7)。竭忠诚而事君兮,反离群而赘肬(8)。忘儇媚以背众兮(9),待明君其知之。言与行其可迹兮,情与貌其不变。故相臣莫若君兮(10),所以证之不远。吾谊先君而后身兮(11)。羌众人之所仇也(12)。专惟君而无他兮(13),又众兆之所雠也(14)。壹心而不豫兮(15),羌不可保也。疾亲君而无他兮(16),有招祸之道也(17)。思君其莫我忠兮(18),忽忘身之贱贫(19)。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20)。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志也(21)。行不群以巅越兮(22),又众兆之所咍也(23)。纷逢尤以离谤兮(24),謇不可释也(25)。情沈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也。心郁邑余佗傺兮(26),又莫察余之中情。固烦言不可结而诒兮(27),愿陈志而无路。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呼号又莫吾闻!申佗傺之烦惑兮(28),中闷瞀之忳忳(29)。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30)。吾使厉神占之兮(31),曰:“有志极而无旁”(32)。“终危独以离异兮。(33)”曰:“君可思而不可恃。故众口其铄金兮,(34),初若是而逢殆!(35)惩于羹者而吹兮,(36)何不变此志也?欲释阶而登天兮,(37)犹有曩之态也。(38)众骇遽以离心兮(39),又何以为此伴也?(40)同极而异路兮(41),又何以为此援也?晋申生之孝子兮,(42)父信谗而不好。(43)行婞直而不豫兮,(44)鲧功用而不就(45)。吾闻作忠以造怨兮(46),忽谓之过言。(47)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矰弋机而在上兮,(48)罻罗张而在下。(49)设张辟以娱君兮,(50)愿侧身而无所。(51)欲儃佪以干傺兮(52),恐重患而离尤。(53)欲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汝何之?(54)欲横奔而失路兮,(55)盖志坚而不忍。(56)背膺牉以交痛兮,(57)心郁结而纡轸(58)。捣木兰以矫蕙兮,(59)申椒以为粮。(60)播江离与滋菊兮,(61)愿春日以为糗芳。(62)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63)矫兹媚以私处兮,(64)愿曾思而远身。(65)

【鉴赏】:

《惜诵》为屈原遭谗初放时的作品,大约作于楚怀王十六年(公元前313)。诗人感于国事、身世,发愤以抒情。由于是愤极之言,所以全诗的语言反复回环,似乎是哀乐无极,笑啼无端,笑啼之极,言语无端。但我们只要把握了诗人于初放之时,骤然打击之下,申志无路,投诉无门,反复于诗中申明心志,剖白心迹,对楚王多忠而少怨;无端被谤,遭贬流放,对朝中诌佞小人恨极愤极,从而语言激切,无情鞭挞揭露;志高行洁,面对黑暗势力的打击忧心忡忡而又无奈何。意欲避祸远害,洁身自好的感情线索,全诗抒发的感情内核及艺术上的特点就比较易于掌握。

基于上述理解,我们把全诗分为三部分。

从篇首至“申侘傺之烦惑兮,中闷瞀之忳忳”为第一部分。诗人反复申说“致愍”的缘由,与内心愤懑之情。首二句诗人先明作诗之意:痛惜昔日以诵为忠谏而遭困穷,所以思发愤以抒中情。之后诗意突兀而起,用六句诗,指天自誓,申明诗人立朝之时,进于君王者率皆忠诚之言。谓予不信,苍天可以作证,五帝可以公断,六神为我对治,山川之神可以陪审,皋陶之灵可以听直。既然天地神明均可证明诗人正直立朝,行迹无愧,那么屈子缘何遭谗被放呢?诗人说,是由于他一心为国,一心为君,勤劳王事,竭尽忠诚。而忽略了国事日非,儇薄者众,方正不容于朝,贤良终遭谗毁的现实。亲君无他,乃招祸之道,忠正为国,又众人之所仇,“忘儇薄以背众”,以致谗言蜂起,终遭放逐。人生的沉重打击出乎诗人意料之外,“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予之所志也!”于是他愤从中来,大声疾呼。然而更令其烦惑不解的是,他原本认为知臣莫若君,自己立朝行迹在案可考,情实相符,无欺无隐。他满怀希冀认为楚王应该理解他一番苦心,没想到现实却是君昏臣佞,上下蔽蒙,是非颠倒,善恶莫辩,儇薄谄谀之徒得到亲近重用,自己竟然陈志无路,剖白无门。欲隐忍静默,无人知诗人一腔忠愤,思奔走呼号,又有谁去听他的辩解呢!这一切使得诗人徬徨迷乱,忧伤不已。这一部分将诗人立朝供职时的忠贞,事君谋国的专一,独立不惧,矢志不移之勇决与遭谗放逐时的痛愤,委曲道出。因其情真意真,故其言语剀切,致令千载之下读之如闻其愤切呼号,沉抑的悲咽之声,为之动容。诗人反复申明的乃在朝往事,而其生平行迹,由于史传资料的缺乏,不过数项,其中与奸佞之徒的冲突,所谓的谗人之言,传之于今者可数。细味诗意,谗人诬蔑陷害之说,诡秘邪枉之言,定然纷繁。参之诗人申诉往事其他诗章,可与此互相印证。

从“昔予梦登天兮”至“鲧功用而不就”为本诗之第二部分。这一部分设厉神占梦之辞,申前未尽之意。诗人心中隐忧,借厉神之口道出,使全诗再起波澜。厉神占得的卦词仅二句,即“有志极而无旁,终危独以离异”;下一曰字,从“君可思而不恃”至“鲧功用而不就”,乃厉神据繇词所下的断语。昔日诗人在朝,刻意希求君臣遇合,以求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魂萦梦绕却中道间阻。诗人求之于厉神之占,厉神告诉他,你心志高远却孤身无助,忧惧孤独终遭放逐。所以如此之原因,一在于君,二在于朝臣蔽蒙。在君,诗人虽忠于职守,勤劳王事,忠心不二,然而,诗人单方面对楚王的期盼,无异于单相思。因为臣下虽忠而念君,而君王未必贤明。对照第一部分诗人反复申明的忠君之志,可见在被放之初,屈子已对君主贤明产生了怀疑,诗中怨愤之情不仅仅只对朝中群小而发。但被放之初,诗人内心的愤怒对象主要是奸佞小人。谗人之口险如火之熔金,诗人缘此而遭放逐。那些一心只为个人私利着想的小人,与诗人同在朝廷,却正邪异道,难以相安。不可能对诗人有任何帮助,更不可能与诗人合力共谋国家大事。以诗人之清醒的现实认识,他为何不惩前车之鉴,一改夙志呢?这是因为这关系到个人的志节操守,更关乎到君国之重任。所以他认定以个人理想追求而言,只要在朝立身,定会故态复萌,“专惟君而无他”,“疾亲君而无他”,其结果必然是重致祸患。诗人博古通今,在这一部分结束时,他援古证今,指出象申生那样的孝子,他的父亲听信谗言而不爱他。象鲧那样行为刚直的能臣也因为屡遭谗毁事业难以完成。言外之意即谓,鉴于前朝往事,细研深究当朝君臣们的所作所为,自己遭谗放逐也应在意料之中。作为一个身逢国难遭谗放逐的政治家,这一部分诗句道出了他对现实的虽不无痛苦却十分清醒的认识。

从“吾闻作忠以造怨兮”至最后,乃是此诗的第三部分。在严酷的现实面前,诗人艰难探求,痛苦思索,最终选择了洁身自好,矫然自处以为远害避祸之计。

现实的打击使之清醒,渊深的学识使之理智。“作忠以造怨”的古语,人或认为过甚其词,然而诗人因屡遭打击,九折臂而成良医,认为它实在极有道理。朝廷之上奸佞当道,机阱密布,矰弋在上,网罗在下,令人动辄得咎,侧身无所。奸佞小人处心积虑蒙蔽君主,使得诗人依靠君主实现理想的愿望一度破灭。路漫漫其修远兮,人生之路多艰。诗人在政治理想难以实现的情况下,为艰难人生设想了种种方案,但旋即又一一否定了。他想徘徊留恋在朝中继续追求实现个人理想,但其结果必然是招致更大的打击和祸患;他想高飞远适,何所而无芳草!但若如此,必定引起楚王猜疑;他想变节从俗,和光同尘,但又志坚不忍,“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涉江》)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诗人申述其处境危苦,进退皆不可,悲愤抑塞,内心极端痛苦。但诗人于无可奈何之时犹愿勤修美德不变初衷,故以香草为食粮作喻,以比守志不改,修治美德以自养心志。而欲守道不屈,就只有远离朝廷,高飞远引,隐居以终。诗人在朝遭谗,纷繁意绪于被放匆促之间,自不易申明,故于放逐后愤而著诗,最终选择隐避之道,一方面为申明心志,一方面亦有期待君王醒悟之意。

闻一多先生曾经说过,屈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有充分条件称为人民诗人的人”,“最使屈原成为人民热爱与崇敬对象的,是他的‘行义’,不是他的‘文采’。”(闻一多《人民的诗人——屈原》)读屈原的《惜诵》,他的多难人生促人思考,他矢志不渝九死不悔的坚贞令人钦佩,他为国为民对理想执着的追求尤为令人感奋。诗人原本是英才,屈原是一个政治家,他的诗是一位政治家在人生失意时纷繁复杂的内心感情自然流露,在《惜诵》中,初放的诗人抒发冤情,剖白心迹,鞭挞谗人,感伤愤懑。由于他是一个政治家,他对自己的人生悲剧有极为清醒的认识:一为谗人诋毁,二为君不可恃。他对自己在朝的升沉去就,也有清醒的估计——伺机求进、离楚远适,变节易操一一否定,最后选择了远举避祸的道路。也正因为他是一个政治家,他的爱国为民的理想与忠君思想纽结在一起,他对古代的政治了解得远比时人清楚。他深知要想救国救民,匡救时弊,如若得不到君主的信任,那么纵然有为国为君的忠贞,正确的方略,一切都等于零。如果我们从一个初放的具有强烈政治家色彩的诗人这一角度去看屈原,当不会对本诗中诗人的忠君思想过于苛责。

《惜诵》是一首政治家初失意时的抒情诗,在现实人生中,众人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予独醒。由于他的清醒,由于他对现实认识的深刻,作为诗人他对自己的遭遇激愤不已,作为一个清醒的政治家,又显得极为理智。全诗思想明晰,详略得当。诗人于初放之时,小人谤毁,上下蔽蒙,万千言语无从诉说,志士失意,人生失路,上下求索,忧闷徬徨,这一切一旦形成于言辞,心闸一开,率意吞吐,一渲如注。言及对君之忠贞,反复申言,道及君不可恃,一带即过。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在某种社会情态下,清醒往往是一种不幸,往往会倍添痛苦。诗人在此抒发的乃是一个清醒的政治家的人生痛苦的感喟。

朱熹在《惜诵》题解中说:“此篇全用赋体,无它寄托。”实际上也不尽然,占梦部分即是寄托,托神以言,委曲陈情,此外在本诗的第一部分中,诗人指天为证,命五帝六神来听是非曲直,要山川之神充当陪审,使皋陶之灵来判是是非,使人通过诗人丰富奇幻的想象,感受到一种阔大的胸襟和勇毅的胆魄。正如司马迁所说:“故劳苦倦极,末尝不呼天地;疾痛惨怛,末尝不呼父母也。”(《史记·屈原列传》)这些抒情特色,见出屈原在为实现理想而斗争的道路上的心理历程,其风云激荡的诗情,更能显示屈原诗歌深邃广邈,多层次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