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入空山海气侵,秋光千里自登临。
十年天地干戈老,四海苍生痛哭深。
水涌神山来白鸟,云浮仙阙见黄金。
此中何处无人世,只恐难酬壮士心。
顾炎武(1613—1682),初名绛,字宁人,号亭林,昆山(今江苏昆山县)人,他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学者、志士、文学家。为人耿介绝俗,少年时即参加过反对宦官权贵的斗争。清兵入关后,他在江南地区参加过南明的抗清斗争,清兵南下后,他又参加昆山、嘉定一带的人民抗清斗争。武装抵抗失败后,他又继续奔走,坚持反清活动。他缅怀故国,数谒明陵,始终不与清朝统治者合作,晚年卜居华阴,死于曲沃。顾炎武学问渊博,见地深刻,他主张诗文之作“须有益于天下”。他的道德、文章对后来影响都很大。
这首《海上》写出了一个干戈动荡的悲怆的历史时代,也表现了一个壮志难酬的爱国者的强烈愤慨。明崇祯十七年(1644,甲申),明朝末代皇帝朱由检,在李自成起义军打进北京时在煤山上吊自杀;镇守山海关的明朝总兵官吴三桂,勾结满族贵族集团的“八旗兵”,打进北京,建立清朝,同年冬天清朝即派清兵南下,征讨反清力量;就在同时,在南京,崇祯的兄弟福王朱由崧(音“松”)被推出当了南明的皇帝(即弘光皇帝)。福王是一个极端腐败无能的家伙,他任用的大臣马士英、阮大铖(音“成”)等,也都是利欲熏心、误国害民的奸臣,在朝的正直人士如史可法,则遭到无理排斥。在民间蕴藏的反清力量四处爆发为反抗运动。多种潮流构成的反清力量,在南方与清军进行了长期的艰苦斗争,表现了汉族人民的反压迫、反统治的英勇无畏的精神。清朝统治者在南方采用极其野蛮的暴力统治,在扬州、江阴等地进行了毁灭性的血洗,使广大人民陷入苦难深渊之中。从清王朝定都北京,在顺治当朝的十八年中,南方人民的反抗一直未停,清政权的讨杀也一直未停。顾炎武的这首诗,就是在清军南下,南中国广大人民与清朝统治者进行了十多年斗争的历史背景下,吟出的满含悲壮之情的登临曲。诗中写的是一个秋天,在傍晚时分,诗人登上海上的空山, 目随波远,望海面上的千里秋光,置身在海风的腥湿气氛包围中,气侵风吹,景动情摇,他不禁想到了国家的灾难,人民的痛苦。他这时好像突然感觉到,过去的十年中,干戈扰攘,兵荒马乱,已使眼前看到的景物都变得衰老深沉许多。诗人想来,是天地有情,才因不忍见干戈动荡而变得天荒地老;是老百姓在国破家亡后在苦难中的痛哭的泪水,才使眼前的海水变得这样惊涛翻滚,深远无边。望着海上飞翔的白鸥,和远处海上云浮烟远的渺茫之境,他也想到古书中所记载的传说中的东海神仙世界,那里有神山几座,山上有仙人和使人吃后可以长生不死之药,身边的白鸟白兽悦人情性,宫阙全是用黄金和白银的材料造成……在那里没有人世所经历的干戈祸乱,听不到四海苍生的痛哭,但是他的为国为民的崇高社会信念,让他怀疑这些东西,以至也鄙弃这些虚无缥缈的仅使个人超脱的境界。他感到真的进入这种境界,眼前的个人处境固然可以改变,但是救国于亡破、拯民于水火的志向,到哪里去实现呢?他的起伏的思潮最后还是归于一个宗旨:为实现自己的崇高信念而继续战斗。在另外一首诗中,他表示要做一只精卫鸟, “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精卫》)他是言行一致的,显示的品格操守令人很为敬仰。这首诗在艺术上也非常精到。作者的情思飞扬,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情采与风云并驱,飞骋神思,则可接神山白鸟,仙阙黄金,放眼现实,则能从无边广泛的生活中,选取天地干戈、苍生痛哭,并很巧妙、自然地把社会的内容与山海景物结合在一起,写失败和苦难,虽痛苦但却并不失望,有神游和幻想,但又不离开现实,效果上还是为了更好地处置生活中的矛盾。这首七律体有工整的对仗,但读来没有读明清一般诗人那种死板、拘滞对仗诗句的厌烦感,相反,诗篇的内容的充实,倒使人忘记了这里的严格的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