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
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
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
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
柳宗元被贬到柳州十二年以后,即元和十一年(816年)春,他的堂弟柳宗一从柳州赴江陵,柳宗元在贬所怀着对贬谪生活的愤怨,和对舍弟远去的怀念,写下了这首文情并茂的好诗。在艺术表现上深而又深,充分发挥了艺术语言的抒情写意的功力。
“零落残魂倍黯然”,从意态入手,把贬地伤别,写得分外深重。南北朝时期的诗人江淹《别赋》开篇之句云: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形容牵心的别离,可以使人“黯然销魂”;而“黯然销魂”就是魂不守形,并因之而面形失色。柳宗元心感别离,并知江淹之句,当然也要“黯然销魂”的;但是柳宗元的实际感受却远不止如此,因为他的此地之别还有特殊的心理感受。十二年前的革新政治的失败,使他被正统的守旧派贬居这荒僻的远州,自己的切身命运与心神感受,早已经够得上是“黯然销魂”了。因此,今日与舍弟之别,只能是“销魂”之后的“销魂”,“黯然”之上的“黯然”;这时说别离销人“零落残魂”,倍使人神色“黯然”;也是言以述意之辞,不是为文而造情之语。
“双垂别泪越江边”,这一句诗不仅蕴意深厚,又能承上启下,并把全诗的伤别离与悲贬谪的内容联结为一体。从人之常情来说,在异地他乡,兄弟分离,各自难免不无伤感,但在本诗中的情势,要比这严重很多,兄弟二人“双垂别泪”,泪入柳江。就原因来说,第一句的“零落残魂倍黯然”,必然导致“双垂别泪越江边”的结果。这样,此句就收结了首联。但是本句中也暗示出,这次越江边上的分别,不仅是前事令人黯然神伤,还有别后之事更销“零落残魂”。因为宗一走后,诗人自身还要谪居这里, “双垂别泪”的兄弟二人,都知道这里是一个什么所在之处。这在诗意上把本诗的第二、第三两联引出,成为结构的关键因素。
“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这是“双垂别泪”的前事,但是这里除了时间上的“十二年”是属于过去的事之外,其余者对于身历其事的柳宗元来说,都是无望改变的现时与未来的际遇。因此,在绝大程度上,也可以说这是今事与后事。作为前事来说,那遭遇是足以令人销魂的。从京都长安被放逐到柳江边上这荒僻之地, “一身去国”,竟还远距“六千里”;“万死投荒”,已经长达“十二年”。这四重苦难中的每一重,都对人是严重的摧残,而柳宗元却一身承受,形容这种情境是“零落残魂倍黯然”,并不算夸张。更何况见诸往而知来者,在这个去国投荒的谪居之地,忧患余生,老死边州,已成为可以预见之事。为此,兄弟二人在分别时“双垂别泪”,也正是为可悲的未来而伤情。
“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这是分别表现兄弟二人的处境皆难。留居在柳州的柳宗元,常要感受那黑云翻墨似的瘴气的侵袭;远行的柳宗一,前路上江湖水很深,波浪滔天。在这住亦难、行亦难的险恶的世道中,兄弟二人互相关怀、互相叮嘱的深情厚意,完全寓写在这一联好似单纯写景的诗行中了。
“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这是柳宗元向宗一表示别后的相思之意。生活中的杨柳树,天涯到处,四季长生,敏感风雨,情态依依,向来是离别人的证物。诗人告诉宗一,你去后我每天都会思念你的,在你所居住的荆门郢都,只要看到杨柳的烟光,那都是我的相思梦色所染成。柳宗元在这里把“相思梦”与“郢树烟”巧妙地联系在一起,使感情对象化,使自然人化,有力地加强了诗的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