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涯岂料承优诏,世事空知学醉歌。
江上月明胡雁过,淮南木落楚山多。
寄身且喜沧洲近,顾影无如白发何。
今日龙钟人共老,愧君犹遣慎风波。
在封建宗法制度下,人身依附关系要求人们要绝对服从天然尊长的羁绊,一切要唯上是从,不能有自己的独立意志。具体到政治生活中,皇帝、权臣们的意志,就是下属的意志,尊长们的威严不容触犯。这种制度制造了无数的因循守旧、庸俗腐朽的官吏。偶有一些远见卓识者,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或犯颜直谏,或弹劾弊政,或冒犯权贵,或刚直不阿,这都可以说是“犯上作乱”的行为,不仅要受到奴才道德的非议,还要遭到极权政治的摧残。屈原在《离骚》中用女媭的口吻说明了耿直犯上者的悲惨结局,发出了令人千古激愤的不平之声:“鮌(禹的父亲)婞直(刚愎任性)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汝何博謇(学问广博而秉性忠直)而好脩兮,纷独有此姱节?薋蒃葹(众多的恶草)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服饰)。众不可户说(众家不可能都了解你)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特立独行的屈原,“宁溘死以流亡”,终于没有改变自己的品格,成为历史上仁人志士的楷模。
唐代诗人中,为官后敢于“刚而犯上”者,并如刘长卿这样“两遭迁谪”之后,仍不悔当年的人,是不多见的。唐肃宗年间他从京官外放,甚至因为平素刚婞,不曳裾权门,受到鄂岳观察吴仲孺(郭子仪的女婿)诬奏,久系姑苏监狱,后又有浮沉,终生处于不得志之中。他对于屈原、贾谊这些正直而又不幸的前人怀有特殊的崇敬同情之心,他看到贾谊吊屈原,他又在经过长沙时吊贾谊,这万古中周而复始的历史,实在是令人悲痛的。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长沙过贾谊宅》)这首《江州重别薛六柳八二员外》,就是在这种自悲自痛的思想感情状态下写成的一首离怨诗。
刘长卿第一次被贬后,出狱曾任潘州南巴(广东茂名)尉,后有人为之辩诬, “量移睦州司马”。 “生涯岂料承优诏”,就是写没有想到时境至此,皇帝还能下一旨诏书,给自己以量移(因罪贬至远方的官吏,遇赦则酌量移到近处任职)的优待。刘长卿此诗是留别给朋友的诗,而且是在从南巴量移路过江州至睦州(今浙江淳安西南)时所写,情势是追忆往事,感叹现时。诗人被贬之后,先是坐监,后来又被流放到南海边上,那时节寂寞江山,天涯人远,不是未曾想过回返内地,而是想过但未曾想到会有召回的一天。为什么不把皇帝想得是一个可以推恩四海、泽及臣民的人呢?原来是他曾比较过:汉文帝素称为“有道”的君主,还是“汉文有道恩犹薄”,把贾谊放逐长沙,使他在那里抑郁而死;而远不如文帝的当代皇帝肃宗,把自己贬到比贾谊所去的长沙更远的南巴,还能期望他有多少恩泽施于自己吗?可是事实的发生应该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但也仅是意外而已,并不能使人由此而乐观。
诗人写到此,并未紧承起句,直写原因,而是向老朋友追忆了贬所的一段生涯,且又概括在一句诗中: “世事空知学醉歌”。因为被贬谪的地方最远,时间又很长,归路完全被阻塞,前途不可指望了,所以早就看破了世事,徒知对酒当歌,以醉销愁,甚至已经意识到自己当年那种“多忤权门”的英年浩气,已经消失殆尽,他把这种心情告诉给了路遇的旧友。当诗人说完这句表明过去意向的心里话以后,他好象把话题引开了,与朋友们谈起了自己在江州所见之景,我们从这类似“主观镜头”的景象中,看到的是一片凄苦心境。秋江上月明夜冷,胡雁哀鸣,横空南去;秋风吹来淮南,树叶纷纷飘落,山色一片凋零。诗人好象在与朋友们说,在贬所,我那时是“世事空知学醉歌”,今日有优诏临身,也并未使人喜悦。诗人要从此取路去东北方的睦州,北雁南飞,说明所去之地会有更多秋凉;淮南木落,也可以想象要去的地方更是草木飘零了。这些景色里寄寓着诗人对现时和前路的失望与冷淡感。至此,首句的“承优诏”而不惊喜的原因,已透露了大半。
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诗人的情致在低回悲抑之中,并不顺势一直向下发展,而是在第五句让诗意有一个回升之势: “寄身且喜沧洲近”。潘州南巴,远在天涯,诗人想到,贬谪此地,固然不幸,但这里是滨海地方,天宇广阔,海疆浩渺,要比起贾谊当年贬谪的长沙之地还是一个聊可寄身之处。这时的诗人当是苦笑地述说着寄身沧洲的好处,实际上对于谪居者,任何地方都不是令人迷恋的去处,所以当他说完“且喜沧洲近”之后,又提示他的朋友说,我常常顾影观照自己的满头白发,无奈此身已老,而且这白发就是在寄身南巴时长出的。这话教朋友们听到,只会引起可悲的效果。原来诗人是以迂回曲折的方式,跌宕有致地抒发着多年郁结于心的沉重不幸感。诗一开始时显露的“承优诏”并不令人欣喜,相反地却是“且喜”寄身近沧洲,而沧洲归来的迁客已落得满头白发,这一切情绪不论怎样起伏、变化,内在的情致都是足以令人悲痛的。诗人写到这里,朋友听到这里,读者读到这里,对于皇帝的优诏量移,会抱着何种心情,已是不待说明的问题了!
刘长卿以诗才自负,认为同时代的许多诗人“何得与余并驱?”他的这首诗也证明了他确有超人的诗才。如本诗的最后两句, “今日龙钟人共老,愧君犹遣慎风波”,这结尾该是何等有力!一般诗人写到“顾影无如白发何”,就已经力竭笔尽了,无法在诗意上再造新境,可刘长卿竟能写出:龙钟老态,固属可悲,然而尤其可悲的还是我们今日的可怜的心理状态,我们都到了垂老之年,我已经被贬谪生涯夺去了有为的年华,可是还令你们为我耽心,反复叮嘱我以后说话行事要多加谨慎,远避风波,我怎能不惭愧以对。刘长卿对朋友的关心十分感激,他深为不能使朋友安心而感到过意不去,但他更就两个龙钟老友的忧虑,向专制寡恩的统治者发出诅咒,并好似以狂傲的态度质问那些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人:我顾影早知对自己头上的白发已无可奈何,可今后你们还能把一个白发归来的迁客怎么样呢!刘长卿违世忤俗,始终无畏风波,显示了坚强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