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　瑟

李商隐①

锦瑟无端五十弦②，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③。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④。

此情可待成追忆⑤，只是当时已惘然。

【注释】

①李商隐：见《宿骆氏亭怀崔雍崔衮》。

②锦瑟：《周礼·乐器图》：“雅瑟二十三弦，颂瑟二十五弦，饰以宝玉者曰宝瑟，绘文如锦者曰锦瑟。”无端：没来由，无缘无故。五十弦：《汉书·郊祀志上》：“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古瑟大小不等，弦数亦不同。

③“庄生”句：《庄子·齐物论》：“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此引庄周梦蝶故事，以言人生如梦，往事如烟之意。“望帝”句：《华阳国志·蜀志》：“杜宇称帝，号曰望帝。……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授之义，遂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子鹃即杜鹃，又名子规。

④“沧海”句：《博物志》：“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蓝田”句：《元和郡县志》：“关内道京兆府蓝田县：蓝田山，一名玉山，在县东二十八里。”陆机《文赋》：“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困学纪闻》卷十八：“司空表圣云：‘戴容州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义山玉生烟之句盖本于此。’”

⑤可待：岂待，何待。

【赏评】

这首诗意思颇多争议，但是当做情诗来解读，还是中肯的。

锦瑟是美丽的瑟，而瑟音是凄凉的，传说中瑟本有五十弦，因其声太悲，青帝破之为二十五弦。“锦瑟无端五十弦”，意思说毫无理由的，锦瑟为什么要五十根弦呢，既然五十根弦弹奏出的曲子那么悲哀？就像诗人自己性情，虽然过于执著敏感，但生来如此，无法改变。“一弦一柱思华年”，我们仿佛看到阳光透过木窗，光辉中细尘飞舞，这锦瑟放在中央，诗人的眼光拂过一弦一柱，每根都是过去的华年，过去的回忆。这两句读起来有莫名的惆怅。

蝴蝶与杜鹃都是美的，但蝴蝶倏忽飞逝不可把握，杜鹃啼血也无法挽留春天，二者又都充满悲剧色彩。庄生晓梦中不知自己是人是蝶，栩栩然，蘧蘧然，真是个美梦；望帝已不能回首，还要把自己的不舍和愧疚托付给杜鹃，永远啼着“不如归去”。这里诗人传达给我们的，仍然是一番悲感，似乎曾有过美好，可惜如幻梦空逝，留下他无法释怀。

下联中“沧海月明”，是美丽而渺茫的，要在这空阔的大海中寻找珍珠自然十分艰难，因此有个词叫“沧海遗珠”，表现一件极美好的事物的永失难回。“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和泪光盈盈的珍珠一样是美而可遇不可得。这一切都是迷茫，都是失落，末句诗人说明了：我这番深情已经过去，如今可以慢慢回忆了。只是在它还未失去，还未落空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结局，在我还在那场美梦里的时候，我就已经惘然。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一联非常有名，它有种迷离美丽的感觉，沧海，明月，珍珠，泪水，都是闪耀而生辉；“珠有泪”本来是说月光下珍珠的光泽动人，但是给人悲哀的感受。蓝田，暖日，良玉，轻烟，是蒸热的，令人眩惑，玉生的烟自然无可把握，也令人怅惘。诗意该是悼亡，或是写失恋后满心的悲哀怅惘。李商隐的诗最美处就在于，它诉诸我们的心灵，似乎难以说清它到底形容了某件事，但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某种心境。

【诗评选辑】

①宋·刘攽《中山诗话》：李商隐有《锦瑟》诗，人莫晓其意。或谓是令狐楚家青衣名也。

②宋·黄朝英《缃素杂记》（《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二引）：“锦瑟无端五十弦……”，山谷道人读此诗，殊不晓其意。后以问东坡，东坡云：“此出《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案李诗“庄生晓梦迷蝴蝶”，适也；“望帝春心托杜鹃”，怨也；“沧海月明珠有泪”，清也；“蓝田日暖玉生烟”，和也。一篇之中，曲尽其意。史称其瑰迈奇古，信然！刘贡父《诗话》以为锦瑟乃当时贵人爱姬之名，义山因以寓意，非也。

③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六：古今听琴、阮、琵琶、筝、瑟诸诗，皆欲写其音声节奏，类以景物故实状之，大率一律，初无中的句，互可移用，是岂真知音者，但其造语藻丽，为可喜耳。……如玉谿生诗云：“庄生晓梦迷蝴蝶，……蓝田日暖玉生烟。”此亦是以景物故实状之，若移作听琴、阮等诗，谁谓不可乎？

④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李义山《锦瑟》中二联是丽语，作“适、怨、清、和”解甚通。然不解则涉无谓，既解则意味都尽，以此知诗之难也。

⑤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四：“锦瑟”是青衣名，见唐人小说，谓义山有感作者。观此诗结句及晓梦、春心、蓝田、珠泪等，大概“无题”中语，但首句略用锦瑟引起耳。宋人用作咏物，以“适、怨、清、和”字面附会穿凿，遂令本意懵然。且至“此情可待成追忆”处，更说不通。学者试尽屏此等议论，只将题面作青衣，诗意作追忆，读之自当踊跃。

⑥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二十三：以锦瑟为真瑟者痴。以为令狐楚青衣，以为商隐庄事楚绹，必绹青衣亦痴。商隐情诗，借诗中两字为题者尽多，不独《锦瑟》。

⑦清·陆次云《唐诗善鸣集》卷上：义山晚唐佳手，佳莫佳于此矣。意致迷离，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于初盛诸家中得未曾有。三楚精神，笔端独得。

⑧清·沈厚塽《李义山诗集辑评》：此悼亡诗也。意亡者喜弹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兴也。瑟本二十五弦，弦断而为五十弦矣，故曰“无端”也，取断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华年”，二十五而殁也；蝴蝶杜鹃，言已化去也；珠有泪，哭之也；玉生烟，已葬也，犹言埋香瘗玉也。此情岂待今日追忆乎？是当时生存之日，已常忧其至此而预为之惘然，必其婉弱多病，故云然也。

⑨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五十七：此悼亡之诗也。首特借素女鼓五十弦之瑟而悲，秦帝禁不可止以发端，言悲思之情有不可得而止者。次联则悲其遽化为异物。腹联又悲其不能复起之九原也。曰“思华年”，曰“追忆”，指趣晓然，何事纷纷附会乎？

⑩清·吴乔《唐诗注》卷六：诗意大抵出侧面。郑仲贤《送别》云：“亭亭画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人自别离，却怨画舸。义山忆往事而怨锦瑟，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