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二首

李商隐①

（一）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②。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③。

曾是寂寥金烬暗④，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⑤？

（二）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⑥。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⑦。

【注释】

①李商隐：见《宿骆氏亭怀崔雍崔衮》。

②凤尾香罗：以凤凰尾织成的凤纹罗。碧文圆顶：一种碧青色波纹圆顶百褶罗帐。

③扇裁月魄：即团扇。班《团扇歌》：“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车走”句：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而向起兮，声象君之车音。”

④金烬：灯盏或蜡烛残烬之美称。

⑤西南待好风：见曹植《七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何处”句：意谓希望有一阵好风将自己吹到爱人身边。

⑥“神女”二句：意谓神女巫山事只是梦境。神女：传说巫山有神女，见宋玉《神女赋》。小姑：古乐府《清溪小姑曲》：“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⑦“直道”二句：意谓即使对彼此之相思全无益处，亦不妨付一片惆怅痴妄之情。

【赏评】

这两首诗写一个女子对心仪之人的思念。前者较为繁密幽艳，后者较为清新疏朗。

从首句起，这个女子身在精美华丽的深闺之中，夜色已深沉。她想起了与那人的相逢。他们似乎只是擦肩而过，一刹那却惊心动魄。当时她用“团团如明月”的扇子遮住羞容，车马疾驰而过，轮声殷殷，虽然与他目许心成却未能一通言语。那人的模样深深刻在她心中，也许他们后来还共处过，可惜最终仍只落得夜来灯下空思念，满心寂寥；春尽夏来，石榴花开，她完全失去了他的消息。但她心中仍在期盼，也许他正在系马垂杨，离自己并不远，只是还未能遇见。曹植有句：“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她不知去哪里等待这样的风，把自己带到所爱之人的身边。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是对这个女子所居之处的描写，精美华丽，但“几重”、“深缝”，都给人一种密不透风的压抑感觉，我们可知她环境的闭塞。因为消息难通，她与所爱之人不得相见，但她还是满怀深情地期待着。颔联中“扇裁月魄”，不仅写出了团扇的精美，也暗示了这位女子如月的美貌；颈联“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金烬成灰，榴红如血，色泽幽艳，“断”与“红”是决绝刺激的字眼，我总觉得写这样句子的人未免太呕心沥血。而这样的句子之后，还能“何处西南待好风”，诗人真是太执著了。

第二篇首联与上篇一样，还是描写此女子居处。“重帏深下莫愁堂”，一句就写出了暌隔难通的环境，多情美丽如莫愁的女子在这样的无可奈何的所在，难免会有思念和感伤。

夜来重帏深下，她躺在榻上，清宵未眠。她想到什么呢？爱情的幻灭，使她感到“神女生涯原是梦”，过往的一切不过是场幻梦而已；而“小姑居处本无郎”，她这里根本连恋爱的对象都不曾出现过（其实是发现过去令自己不胜心动的爱情竟然什么都不是）。这句有自嘲之意。她觉得自己就像菱枝，风波似乎不相信她的脆弱，故意来摧折；又好像桂叶，没有月露来令其飘香。这是失意人的心情。可是末句一转，即使如此，即使对那人的相思只会令我悲哀而毫无益处，我还是愿意领受这般惆怅，就当是我性情轻狂吧。

这两篇诗虽写的是一位女子对爱情的感受，实则写出了诗人自己曾经的心情和他对爱情一贯的执著态度。

【诗评选辑】

①明·许学夷《诗源辨体》卷三十：商隐七言律，语虽稼丽，而中多诡僻。如“狂飙不惜萝阴薄，清露偏知桂叶浓”……“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等句，最是诡僻。《冷斋夜话》云“诗至义山，为文章一厄”是也。论诗者有理障、事障，予窃谓此为意障耳。

②清·胡以梅《唐诗贯珠》卷三十：此诗（其一）是遇合不谐，皆寓怨之微意。……详前三句，必有文章干谒，世事周旋，而当涂莫应；四与六、七竟弃之如遗。八虽此心未歇而亦怨之意。意者谓令狐耶？诗中大抵采集乐府，用其篇中文意居多，须读乐府原文，则大意尽贯通矣。……

此（其二）以莫愁比所思之人也。言莫愁重帏深处，予卧清宵甚长，妙在不言“细细”，而言“细细长”，则“细细”之中已有思；若说出“思”字，则“细细”二字化为俗物耳，所以妙。

③清·王夫之《唐诗评选》卷四：（其二）艳诗别调。

④清·吴乔《西昆发微》卷上：（“神女”句）此时大悟。（“风波”句）通显不管流落之苦。（“月露”句）翻恨天之与己美才，诗人大无赖也。《传》云：“恃才诡激。”此语见之。

⑤清·陆昆曾《李义山诗解》：此篇言相思无益，不若且置，而自适其啸志歌怀之得也。

⑥清·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上半言不寐凝思，惟有寂寞之况，往事难寻，空斋无侣。五谓菱枝本弱，那禁风波屡吹，慨今也；六谓桂枝之香，谁从月露折赠，溯旧也。惟其怀此深恩，故虽相思无益，终抱痴情耳。此种真沉沦悲愤，一字一泪之篇，乃不解者引入岐途，粗解者未被重雾，可慨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