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黄庭坚
闰后阳和腊里回, 濛濛小雨暗楼台。
柳条榆荚弄颜色, 便恐入帘双燕来。
亭台经雨压尘沙, 春近登临意气佳。
更喜轻寒勒成雪, 未春先放一城花。
小雪晴沙不作泥, 疏帘红日弄朝晖。
年华已伴梅梢晚, 春色先从草际归。
梅英欲尽香无赖, 草色才苏绿未匀。
苦竹空将岁寒节, 又随官柳到青春。
〔闰后〕闰月之后。朱自清先生《宋五家诗钞》系此诗于熙宁二年(1069),是岁闰十一月。〔腊里〕指腊月,十二月。〔苦竹〕竹的一种。杆矮节长,筍苦不中食。
岁暮腊月,是万物凋零的季节,也是最少色彩的季节。故一年四季,最受诗人冷落的往往是冬天。然而雪莱诗云:“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从发展的眼光来看,冬天又是春天的必经阶段和将至的前奏。黄庭坚的这四首绝句,透过不同的景物,传达了春天将近的消息。这里没有凛冽的寒风,没有萧飒的情调,有的只是隐约潜行的春天的倩影,和诗人对生活和未来的美好憧憬。
先来看第一首。“闰后阳和腊里回”,是说闰十一月过后,阳和之气便在腊月里提前降临到人间。闰月是古人调整节令农时的手段,闰十一月之后,腊月事实上就是正月。你看那濛濛的细雨,无声地飘洒着。远处的楼台,显得缥缈而又恬静。这哪里象是寒冬腊月? 分明是春雨。在雨的梳洗滋润中,柳条榆荚,都隐隐地透出绿意。“弄颜色”的“弄”字,把榆柳都人格化了。如张先的“云破月来花弄影”,把无意识之物写得绰有情致。而且这个“异”字,有若有若无、闪烁不定的意味。用于生意初萌的柳条榆荚,准确而生动。诗人想到,榆柳都要绿了,雨过天晴之后,恐怕燕子也要飞来了吧?“便恐”二字,是揣测语气,犹“相将见”之意,透露了诗人急切盼望的心理。
第二首。小雨过后,尘沙不起。诗人乘兴登楼,心旷神怡。远近都是一派明净清和的景色。这当儿却忽然下起小雪来。雪是冬天的象征。既曰春近,却又降雪,不是太煞风景了吗? 不然! 只要诗人兴致佳,下雪也不会使人沮丧。故不曰“却愁”,而说“更喜”。雪是“轻寒”作成的,不是严寒或酷寒。而且这雪也不是冬天余威的宣泄,而是报春的使者。仿佛它比诗人还性急,等不得春暖花开,先洒落一城春花。唐代的诗人韩翃不是说吗,“春城无处不飞花”。那么,这漫空漂洒的雪花,便是春天的预演或彩排。
第三首。雪后更有佳处。地上既不泥泞,又潮润润地,无沙无尘。初日的光辉照射过来,薄薄的竹帘晃动着,光影闪烁,仿佛竹帘在和朝晖嬉戏。又是一个“弄”字,同样流露了诗人欣喜欢悦的情绪。年光将尽,枝头的梅花也已经凋谢了。然而不要紧。因为春色已经从小草的芽尖上,悄悄地、悄悄地归来了。
第四首。梅花快要谢尽了,清香却还在空气中氤氲荡漾。“香无赖”三字,大有情致。以“无赖”写“香”,并非亵渎,更不是“狂奴”(陈衍评黄庭坚语)的恶作剧。花谢而香存,似反常,“无赖”有“无端”之意。更重要的是,梅花的清香仿佛含情脉脉,不忍离去。所谓“无赖”,正见其有情。这种细腻而微妙的情趣,非“无赖”二字不足以仿佛。梅香还未散去,草色又已绿了。尽管绿色还未均匀遍布,但那是不愁的。“苦竹空将岁寒节”,是说苦竹经冬不凋,颇有岁寒之节。然而春天一到,大地皆绿,苦竹的孤高特立之处,也就显示不出来了。
这四首诗,初看若散缓,仿佛是一个童心未褪的画家,漫不经心地东涂西抹。其实亦有章法。作者是将修辞中的顶针或连环句式放大,前后相连,结成一体。第一首写雨,第二首写雪,第三首写梅,第四首写柳。后面三首,每一首的第一句,都点出前一首诗中的景物,以相连缀,形成了组诗的线型结构。
这四首绝句,风格恬淡清新。色彩、字面、景物、情绪,都是淡淡的,仿佛读散文诗。又仿佛是四帧水墨小景。雨是“小雨”,雪是“小雪”,又是“濛濛”、“轻寒”、“疏帘”、“绿未匀”,笔调空灵而协调。两个“弄”字,一个“无赖”,更使得组诗平添了几分活泼气象。这种闲适冲和的风格,和黄庭坚后日的老气横秋大不一样,却很接近程伊川和朱元晦这些道学家的风格。这倒是很耐人寻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