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诗歌·《诗经》·緜》鉴赏
一
緜緜瓜瓞, 民之初生,
自土沮漆。古公亶父,
陶复陶穴, 未有家室。
二
古公亶父, 来朝走马;
率西水浒, 至于岐下。
爰及姜女, 聿来胥宇。
周原膴膴, 堇荼如饴。
爰始爰谋, 爰契我龟。
曰止曰时, 筑室于兹。
四
迺慰迺止, 迺左迺右;
迺疆迺理, 迺宣迺亩。
自西徂东, 周爰执事。
五
乃召司空, 乃召司徒。
俾立室家, 其绳则直,
缩版以载, 作庙翼翼。
六
捄之陾陾, 度之甍甍;
筑之登登, 削屡冯冯。
百堵皆兴, 鼛鼓弗胜。
七
迺立皋门, 皋门有伉;
迺立应门, 应门将将。
迺立冢土, 戎丑攸行。
八
肆不殄厥愠, 亦不陨厥问。
柞棫拔矣, 行道兑矣。
混夷脱矣, 维其喙矣。
九
虞芮质厥成, 文王蹶厥生。
予曰有疏附, 予曰有先后。
予曰有奔奏, 予曰有御侮。
这是《诗经·大雅》中的一篇,它属于《文王之什》中的第三篇。
《大雅》中的诗多数出于当时的贵族手笔,在体制上大都是祭祀歌、宴享歌和颂赞诗之类。其作者,当是那个时期各朝代宫廷诗人(其中若干也可能是下层官吏),追述先王功德,或赞颂当代勋臣的丰功伟绩,用来昭示后裔的一些作品,或是庙祭时的赞歌。但从内容上看,其中若干却是写得很引人注意的叙事诗,如《文王》、《大明》、《思齐》、《皇矣》、《灵台》、《生民》、《公刘》和《緜》等。其中特别引人重视的那些追述周部族发展壮大的《生民》、《公刘》、《緜》和《皇矣》、《文王》、《大明》等几篇史诗,更是可贵。它们不仅在学术研究上有很重要的史料价值,而且在文学上,也有较高的艺术水平。
这里人选的《緜》这首史诗,就是周人记述自己的祖先古公亶父(即周太王)迁国开基的业绩的诗。史籍载,周人始祖后稷,原居住“有邰之国”(即今陕西武功县一带),后来其曾孙公刘迁居于豳(今陕西彬县一带),《公刘》一诗,即记述其事;及至古公亶父时,由于狄人入侵,于是,他又带着自己的部族离开豳地,渡过杜水、漆河,翻越梁山,迁居歧山之南的周原(即今陕西扶风县境),并定居下来,建国立业。从此,他们自称为“周人”。后来,武王姬发灭商立周之后,即尊古公为周太王。
* * * *
这首史诗全篇九章,包含四层内容:一、二两章,写自豳迁歧,同姜氏安家;三、四两章,写筑屋定居,从事农业;五、六、七三章,写大修宫室,委任官吏;八、九两章,则写建国灭夷,文王受命。
一、自豳迁歧,同姜氏安家
第一章:忆昔述旧
緜緜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
緜緜,延续不断。瓞,小瓜。这里的民,指周民。土与漆,两水名。“土”,《齐诗》:读为“杜”,即杜水,在今陕西境内;“漆”,漆水,在今陕西彬县西,北入泾水。沮,与“徂”通假,往也。这是说,延续不断的大瓜连小瓜,当时我们周部族初起,杜水与漆水这一带就是咱们的故乡。
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
古公是“号”,亶父为名。因他迁歧前是“豳公”,故称“古公”。他是王季之父,姬昌(即文王)祖父,武王姬发灭商立周后,追封为“太王”。陶,借为“掏”,挖也。古代复通用,指地室。这三句是说,那时的古公亶父,既挖土窑,又掘地洞,根本说不上有室有家。
这章以瓜瓞作比起兴,喻周人之兴盛不绝,有如瓜瓞由小而大。但当时,社会生产水平低下,要讲物质文明么,只是穴居而已。这是诗人为颂“古公”之功业而作的“忆昔”,以便取得对比效果。
第二章:迁歧安家
古公亶父,来朝走马; 率西水浒,至于歧下。
来朝,即“是朝”,这天早晨。率,循也,即沿着。浒,厓岸。歧下,即歧山之下,今陕西歧山县东北。这是说,周太王为了避狄,早晨赶马疾驰,沿着西水岸,来到了歧山之下。这里的走,《韩诗》作“趣”,即与疾走之“趋”,同义。再看下边二句:
爰及姜女,聿来胥宇。
爰,于是。姜女,即太王之妃姜氏。聿,遂也。或作发语词。《读诗记》引王介甫注曰:“遂来相宇也。”即是说,太王于是同夫人一道,就在此察看地形,建房安家。胥,相、视。宇,居,住所。
这是写古公迁歧经过,并打算在歧山之南住下来。因为他们将居住土窑地洞的豳地时地理状况同这里的环境作了比较:眼前大片歧周平川,那肥美土质、茂盛草木,大大吸引着他。
二、筑屋定居,从事农业
第三章:筑屋定居
周原膴膴, 堇荼如饴。爰始爰谋,爰契我龟。
膴膴,肥美。堇,本作“蓳”,野生之菜,紫花,味苦。荼,是一种野生苦菜。始,清人马瑞辰云:“始,初谋也。”契,通“锲”,刻也。龟,此指占卜用的龟板。四句的意思是:周原土地很肥美,堇葵苦菜也鲜嫩如糖。于是,大家一议再议,再后刻龟占卜定主张。即再后二句:
曰 “止” 曰 “时”,筑屋于兹。
经过卜卦,神说:此地可居住,此时可动工。于是,就在此处建屋定居。因为“神曰”与“人谋”正相合也。
第四章:授田生产
迺慰迺止,迺左迺右,迺疆迺理,迺宣迺亩。
逎,古“乃”字,继事之词。慰,安也。疆,即划经界;理,治理土田;亩,筑垄亩。宣,开沟以宣洩积水。这就是说,住下来,安下心,左右南北把地分;划清疆界,治理土田,开沟排水,修筑垄亩。这里,除“迺”字外,其余八字均作动词用。下边二句:
自西徂东,周爰执事。
西东,指周原之内,举西东以包南北。爰,语气词。这是说,从西到东,自南而北,人人都有活干,调配甚是周到。
古公既已决定安居周原,那么,他们的首要任务,是垦植土地,发展生产。要生产,务先划分地界,合理授田,使大家都有事儿干。太王干这件事,是抓得既及时又周全,为后来的生产发展奠定了很好的基础。
在“授田”之后,接着筹划和进行的是住房和都城的建设。这就是接下去的三章的主要内容。
第五章:先建宗庙
迺召司空,迺召司徒,俾立室家。
召,即召唤。司空,官名,管理建筑都邑之事。司徒,官名,管理土地、力役之官。俾,使。这是说,唤来了司空,又唤来司徒,嘱咐他们建筑住宅、宫室。于是,再以这样三句加以具体描述:
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作庙翼翼。
绳,指绳尺。缩,即“束”,捆紥。版,古通“板”。载,读作“栽”,树立也。翼翼,高大严正样子。这是说,绳尺量地拉直线,捆好筑墙板,树立木桩,先造一座壮严的大祠堂。
据毛公解释,那时建造房舍,务必遵循这样的顺序:先宗庙,次库,最后居室。所以古公命营造大臣们,也按此次序先建筑奠祖敬宗的祠庙,其次,才是修筑众人住房。
第六章:再修民居
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
捄(jiū鸠),《毛传》:“捄,虆也”。《郑笺》解为筑墙者使用的盛土之器具。“陾陾(réng仍)”,《说文·段注》云:“筑墙声也”。度,读duó,投掷。薨薨,把土投填板内之声。登登,捣土声。屡,同“偻”,指墙的高突之处。冯冯,(Píng凭),削“屡”之声。这四句意思是,剷土装筐声唰唰,填土筑墙轰轰响;登登是捣土,砰砰是削墙。
百堵皆兴,鼛鼓弗胜。
堵,五版为一堵,即一爿墙。鼛(gāo高)鼓,即高大的鼓。弗胜,胜不过,比不过。这是说,千百爿墙平地起,大鼓擂破也听不见响。形容建筑工地上的热烈场景。
在建造宗庙之后,太王把营造众民住房提上第二位,即大兴土木,成爿成片地修建房舍,用以安民。再后,才是造都城,建王宫。这是下一章的内容。
第七章:后造都城
迺立皋门,皋门有伉; 迺立应门,应门将将。
皋门,皋与“臯”同。皋门,即王都最外层的郭门。伉,通“闶”,高大貌。应门,古王宫之正门。将将,读qiāng抢,即壮严堂皇的样子。这是说,造起了王都城门,真是高大雄伟;建立了王宫正门,又是堂皇壮美。并且把土地神庙也建了起来,最后起众兵出师抗敌。这就是最后两句诗“迺立冢土,戎丑攸行”的大意。冢土,祀祭土地神之地。戎,兵;丑,众也;攸,语助,无义。
前七章写了太王率部族远迁歧山周原,安顿了百姓,发展了生产,兴建了住宅城郭,并建立起国家机器,内部建设基本就绪了。古公为了报戎狄入侵之仇,也是为了保卫开国成果,于是祭天祀神;点起大军誓师出征了。这次出征结果如何? 下边就回答这个问题。
第八章:卫国驱夷
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柞棫拔矣,行道兑矣。
肆,据清人陈奂释曰:“肆者,承上起下之词。”意思是说,因上章叙古公之事,此下则叙文王之事,故用“肆”字,以为承接。殄,灭绝。犹言消灭干净。这里的“厥”,是“其”的意思。愠,《毛传》:“愠,恚。”即愤怒、憎恨的意思。陨,废失。问,借为“闻”,即名声。朱熹《集传》云:“言太王虽不能殄绝混夷之愠怒,亦不陨坠己之声问。”这两句是说,既没有消除对敌人的憎恨与愤怒,也不让自己声望废堕。但是积极地拔去沿途的橡栎和青刚树,打通了往来的道路。这就是“柞棫拔矣,行道兑矣”的大意。“兑”,即通达。还有最后两句:
混夷駾矣,维其喙矣。
混夷,古代西戎之一种,又作吕夷、串夷、犬夷。駾(tuì蜕),受惊之马奔窜状。 喙,借为“(huì汇)”,困极也。犬戎见到大军来势凶猛,终于望风逃遁了,因为他们已经尝到了苦头。
入侵的敌人已经赶跑了,为周人安居歧山脚下创造了很好的外部条件。于是,周部族的声望越来越高,名扬族外了。
第九章:文王受命
这是《緜》这首史诗的最后一章。它写道:
虞、芮质厥成,父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
这里的前二句是说,虞、芮两个小国的是非纷争,都要请文王去评断。质、成,《诗集传》:“质、正;成,平也。虞芮来质其讼之成。”这是说,“两国诣文王而得成其和平也。”(《毛诗稽古编》)“蹶”与生,应读蹶为guì,读“生”为“性”,即天性也。《毛传》:“蹶,动也。”《通释》云:“生,性古通用,‘父王蹶厥生’,谓文王有以感动其性也。”
下边四句予曰,即:“予”,我也,诗人代文王自称。“曰”,此为句中助词,无义。疏附,《毛传》:“率下亲上曰疏附”,这里是指宣扬德泽使民亲附之臣。先后,前后辅佐相导之臣。奔奏,《毛传》:“喻德宣誉,曰奔奏。”意指奔走四方效力之臣。御侮,折衡御侮,即捍卫国家之臣。将此四句译成现代语,即:我们有臣僚宣传政策团结百姓,我们有臣僚在前后辅佐君主,我们又有臣僚为睦邻奔走四境,我们还有臣僚保卫疆土抵御侵凌。
周部族自古公亶父正式在周原土地上开基立国以来,经其子王季的继承,乃至其孙姬昌(即文王)时代,国家大业有了极大发展,成为我国西方的一个强盛诸侯国,得到了商朝统治者的正式封爵为“西伯”。后来竟成了商朝的一个劲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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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緜》这首叙事史诗是《诗经》若干史诗中的佼佼者,它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和思想意义。
这是西周初期的诗人用回顾历史的方法,具体生动地用诗语记述了周人祖先古公亶父的历史功绩。史籍记载,周部族的强大,始于文王时代,但它的基础,却奠定于古公亶父之时。作为西周人——亶父之后裔,对于自己这样一段光荣的过去,对历史上这样一位英雄的祖先,当然是不会忘怀的,是要大书特书的。但是诗篇只用了不到300个字,就把历史上这个重大事件和古公的英雄业绩,艺术地再现于读者面前,其概括性是很强的,言简意丰,驾驭文字的技能,也很值得学习。如果把这篇《緜》同其它几首史诗(如写后稷的《生民》、写公刘的《公刘》和记文王的《皇矣》、记武王的《大明》等)联接起来,就能为我们提供一幅脉胳清晰、形象鲜明的东迁前的“周族历史发展图”。所以说,这些历史叙事诗,不单单有一定的文学价值,而且对后世研究古代历史、古代社会风情和古代生产活动都提供了珍贵资料,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
当然,它也有不足之处,比如它们还缺乏整体性的动人情节安排和鲜明的人物形象,因而削弱了史诗的艺术力量。它远不如古希腊的《奥德赛》、《伊利亚特》和我国少数民族的《格萨尔》、《江格尔》等史诗的恢宏气势和强大的艺术震撼力。
附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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