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两晋南北朝诗歌·建安诗歌·曹植·白马篇》鉴赏

《汉魏两晋南北朝诗歌·建安诗歌·曹植·白马篇》鉴赏



曹植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边城多警急,虏骑数千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驱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白马篇》是乐府《杂曲歌·齐瑟行》的歌辞,是曹植自己创制的乐府新题。它以首句头二字名篇,也叫《游侠篇》。这是因为所写的是边塞游侠的忠勇事迹。曹植平素也有“拯世济物”的抱负和从军出塞的经验,他写游侠,也可能是自况,即在诗篇中灌注了作者自己的思想和生活愿望。



* * * *



此诗音韵铿锵、琅琅上口,适于朗诵。在这里,先朗诵全诗,再分章讲释、体悟。以下分四章——

第一章(1—6句)





第三章(15—20句)





第一章:扬声边陲的宏伟抱负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这首诗要塑造的是一个武艺高超而又具有忠贞品质的少年英雄形象。所以,作者在这里特为诗中的主人公——游侠儿的出场,首先进行了引人入胜的描写。一开头,就让人们看到——

一匹装饰华美的、套着金色马络头的雪白骏马,烟尘扑扑地奔驰在广阔无边的原野上,并消失在通向西北边境的征途中。这就是诗的头二句的意思。接着,诗人为读者设问:试问马上的那人是谁家子弟啊?用了下边三句诗作答:那是古来常出勇义人物的幽并地区的游侠儿(即重义轻生之人)。为了保卫国家,建功立业,他自少离开家乡,在卫国斗争中,屡建奇功,名扬塞外,声震边陲。沙漠垂,指边塞。垂,是“陲”的通假字,即边缘。幽并二州,外接沙漠,内连中原,是当时匈奴、鲜卑族居住之地区。

诗人这样地开写首章,气势壁立,色彩鲜明,不仅很好地渲染了人物出场的氛围,很自然地交待了人物的身份,而且用一种烘云托月手法,描绘了主人公的飒爽英姿和宏伟抱负。值得注意的是,它还为全诗定下了一个高昂的基调:忠勇。



第二章:骑射娴熟的高超武艺



这章的头两句说——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这里应首先解释几个词语,主要是“宿昔”和“楛矢”。宿,有三种读法,三种含义,首先要弄清应读什么音?一读xiǔ,犹言“宵”,如“住一宿”;二读xiù,星座位次,如二十八宿;三读sù,它与“夙”通假,义即素常、平素等,如“宿志”。这里应取第三种读音,因为它与“昔”组成一词,所以,亦作“夙昔”。楛矢,就是指用楛木做杆子的箭,“楛”,茎似荆条而色赤,古代常以它作箭杆。

这两句诗,主语省略了,当然是指“游侠儿”。他平素常常操持能“及高入深”的良弓,所用的是一般长短楛杆儿的箭。这里为什么说它“一般长短”呢。关键在于对“参差”二字的理解。各家注本有不同说法:有说“不齐貌”;有的说“这里形容多”;又有的说“不整齐,这里形容数量多”等等,各不一致。我认为,“参差”的本义是“不齐”。如以此作解,与“诗情”不符,一个英勇的“游侠儿”,它能持着七零八落的武器?所以用了“一般长短”之说。因为“参差”仿佛也有近似、差不多的含义,虽说“差不多”,但总还是有“差”。

这两句诗是为了给人们解答开首提出的悬念——一个少年怎能“扬声边陲”的呢?这个游侠儿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能屡立奇功,就是因为他自幼习武,能骑善射,技艺高强。你瞧,下边六句作了具体描写。他——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这段文字,有若干难解之处,主要对四个动词和四个名词的理解,亦即四个动宾结构的词语的解释:

破左的——射中左边的中心目标。“的”,即“鹄的”,也就是箭靶的中心部位。

摧月支——射穿右边的箭靶。“摧”,毁坏也。引申为“射穿”。“月支”,又名“素支”,因色白而得名,它是射帖,即箭靶一类的东西。

接飞猱——朝飞驰而来的东西,迎面射之,曰“接”;“猱”,原指猿类之一种,体小行快,攀援树木,上下如飞,故称“飞猱”。这里是指箭射的目的物。亦可能是一种射帖的名称。

散马蹄——射碎低矮的黑色箭靶。散(在此读sǎn,不念sàn),即碎散、摧裂。“马蹄”,是一种黑色的箭靶名称。

弄清这四个关键词语,对这四句诗的意思就不难理解了。作者在此极写了游侠儿的箭法之精湛,无论何种目标,是上下左右,是静的还是动的,他都能左右开弓,箭无虚发,箭箭中的。后二句,是用“豹螭”、“猴猿”的比喻来形容健儿习练骑射时的矫健勇猛而又机灵的动作。

这儿还有一个词勇剽,要再说一说。一般注者都取“轻捷”或“疾捷”之意。这是“剽”一字的原有之义,却没有同“勇”字联成一个词来作解释。如果同上一句诗联起来看,这个“勇剽”应作“剽悍”解,即矫健勇猛之意。因为,这里是对偶句,上边已用了“轻捷”之词,下句应是取“勇猛”之义。这是说,他轻快灵活,胜过林中猴子;他勇猛剽悍,恰似山中的虎豹、水里的螭龙。

诗人在这八句诗中,尽情地铺陈排比,用了一系列的动作描写和生动准确的形象比喻,把一个少年英雄的非凡本领惟妙惟肖地描画了出来。这不仅充实了诗歌内容,丰富了人物形象,而且更重要的是为进一步描写少年英雄勇敢善战,迅猛破敌打下了基础。



第三章:捐躯赴难的英雄气魄



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这里的边城,即边境上的城邑。虏骑,指匈奴、鲜卑少数民族的骑兵。数迁移,指多次调兵入侵。羽檄,即紧急征调军队的文书。古代的征召文书,写在木简上,叫“檄”;如遇紧急情况,则加插羽毛,故称“羽檄”。《魏武奏事》:“若有急,则插以鸡羽,谓之‘羽檄’。”下边的厉马,厉,奋起。厉马即策马、催马。高堤,非是阻水堤垻,而指筑在高处的御敌工事。蹈,即踏,引申为“击败”。这六句是说:

正当边境城邑多警,塞外的匈奴、鲜卑的骑兵屡次入侵的紧急关头,上方的征召文书来到了,健儿应召策马奔赴沙场,登上敌人高筑的工事,长驱直入地踏平了匈奴;在得胜回乡的路上,又东讨了鲜卑,以强大的军事优势压制他们再也不敢入侵。这段意思,约言之即两句话:忠勇赴难,杀敌保国。

对于这章最后两句诗,还有不同的见解。认为:这不是“已然之辞”,而是概括性的泛指,理由有三点:①当时是否二敌同时犯边,难以确定;②既左攻又右伐,实战上如何进行?③如若“实指”而非泛指,诗歌将失去广泛意义。此说如何?让读者鉴别。

作者描写少年英雄形象,感到仅此还不够高大,因为从开头到此章,都还只是从外观上、行动上作了刻划,而精神境界还未充分展示。于是,在最后一章着重描画健儿的内心活动。



第四章:忧国忘家的壮烈情怀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驱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这里的弃身,即舍弃生命,就是献身、捐躯之意。怀,是怀顾、顾惜。籍,指薄册。“壮士籍”,登记壮丁的名册。中顾私,指心中顾念私事。忽,轻忽、忽略,引申为“不在意”。这段文字的大意是:

既已置身于枪锋刀刃之前,哪能顾到珍惜自己的性命! 连生养自己的父母都不顾不上,哪还能顾上妻室儿女呢! 既然应征入伍,名字已列入壮士行列,那就不应当再为个人考虑。死算什么,对于献身祖国的人来说,战死沙场,好像回到自己家乡那样平常。

诗篇在这儿为人们描绘了一个心怀大志、武艺高超,迎着刀枪奋勇战斗、不惜牺牲的为国忘私的高大英雄形象。最后的结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是全诗的精辟警名,也是“诗眼”所在。这样一来,就把一个轻生尚义任侠的“任侠精神”,一下子升华为“为国捐躯”的爱国主义思想高度。他那“视死如归”的壮烈情怀,不能不令人激动,使人敬佩,全诗表现了一股激昂奋发的积极进取精神。这可能曹植出于对实际生活的感受,借“幽并游侠儿”的英勇行为来表达自己渴望建功立业的理想和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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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在题旨揭示、写作技巧和人物塑造等方面,都有令人瞩目的表现,以下分别说一说。

第一,此诗思想性彰显:一曲英雄赞歌


毋庸多言,一读此篇,诗旨显朗,主题明白。一股浩然之气,扑面盈怀,令人振奋;不仅如此,更有一种冲击血脉的爱国激情,荡胸回肠,催你向上。读了这首古诗,等于上了一堂爱国主义政治课。

这首诗之所以如此感人,除了思想内容上的奋发、昂扬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它的艺术技巧精湛高超。此诗正好比较全面地体现了曹植前期诗歌的一般风格。即:开朗、乐观的情调,豪雄进取的精神,以及瑰丽华茂的辞采。从这首诗可以看出,曹植的确是建安诗人中最善于艺术表现的一个诗人。

第二,表达技巧甚为高超。主要表现以下两方面:


一是和谐音韵,华茂辞采。
在诗中,诗人不但善于运用精练准确的语言来描绘“游侠儿”的高超武艺和奋勇杀敌的种种动态,而且工于造词对仗和音韵的调遣。此诗虽为乐府新辞,实际上它已暗合后来出现的律诗的某些格律。比如全诗廿八句,律联就占了四联八句。又如,第二章的六句(如“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等等),组成了三联精美而工整的“对偶句”。它讲究:①词性相同——动对动,名对名。这里使用的破、摧、接、散,均为使动用法;②语法结构相类——动宾词组对动宾词组;③句型句式相对——复合句对复合句等。这些都为诗篇增色,看出作者苦心经营的匠心。同时,此诗还十分重视韵律和谐。它自首句入韵后全部押脚韵,以隔句相押,并用平声韵部,直抵诗尾。

二是善用警句,工于起调。
这是曹植诗歌另一个引人注目的特色。这《白马篇》的起调就十分引人入胜,当你读了头几句“白马饰全羁,连翩西北驰……。”一个“白马健儿”的动人形象,一下就呈现在读者眼前,并引出了诱人的悬念。在他的《七哀诗》中,也以“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抓住人们的“心目”;又在后期写成的《野田黄雀行》里,以“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的妙句开了头,更成了后世极为赞赏的“起调”。在《白马篇》中,特别值得重视的还是此诗的结构,它是非常精彩、引人的。诗尾缀以这样的警句,使得全诗顿觉生辉,价值倍增。因此,它不仅成为曹植诗歌的主要代表作,而且是整个建安诗歌中难得的杰构。

第三,以诗语塑造人物的形象


诗中的“游侠儿”,是一个令人钦敬的忠勇双全的艺术形象,那么作者是如是何塑造的呢?

人物塑造有三法:

其一,正写与侧写两法齐下。
它是正写练武,侧写英姿;正写心态,又侧写境界,是为一法。

其二,粗画与细描并用。
大笔画轮廓,小笔描眉目,粗线立骨架,细线长精神。

其三,先分后总,自外而内。
先武士,后忠良,然后加以合成,塑出一位英姿飒爽的忠勇义士;先外观,再心态,最终升华为:由“游侠儿”到爱国志士,即视死如归的卫国英雄。

综而视之,作者是沿着这样的阶梯:“武士——义士——志士”的顺序,层层递进,步步上升,最后,由“任侠精神”上升为爱国主义。于是,一尊豪光四射的、立体的雕像呈现于人们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