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宋清诗词·隋唐诗歌·沈佺期·独不见》鉴赏

《隋唐五代宋清诗词·隋唐诗歌·沈佺期·独不见》鉴赏

沈佺期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独不见》乃六朝乐府旧题。《乐府诗集》卷七十五收入《杂曲歌辞》时,就用此名。但其他一些诗集却用《古意》(如《历代诗选》)或《古意呈补阙乔知之》(如《唐诗选》)为题。乔知之,于武后时为右补阙(掌讽谏之官),后被武承嗣杀害。

沈佺期的《独不见》,也同杨炯的《从军行》一样,是借古题来写新辞——离愁别恨的。据《乐府题解》云:“独不见,伤思而不得见也。”其实,这是一首完整的七言律诗。



首联:以海燕双栖起兴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卢家少妇,古代少妇的代称。语出萧衍诗《河中之水歌》,其中有云: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在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女字阿候。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由此诗可知,所说郁金堂,是指堂中燃有郁金香,并非“以郁金香浸酒和坭涂壁的堂屋”。海燕,燕之一种,又名“越燕”,产于南方海滨古百越之地而得名。玳瑁梁,对此有三说:①“以玳瑁为饰的屋梁”;②“涂饰成玳瑁色的瓦梁;③“形容屋梁装饰华丽”。应以第二说为是。玳瑁,似龟的海生动物。其甲黄黑相间,半透明,极美,可作装饰品和眼镜架等。

这两句可译为:

在一座年轻少妇居住的很讲究的屋堂里,南来的海燕成双配对地筑巢栖息在涂有玳瑁色泽的屋梁上。

这是用“海燕双栖”同“少妇独居”作对照,兴起下文离情别绪的描写。但是,仅此两句还不足以渲染离愁之深,因此:



颔联:再从时令说到久别长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九月寒砧,古历九月,正是晚秋季节。“砧”(zhān真),是唐代妇女捣衣用的垫石。唐代兵制规定,出征的战士要自备武器和衣物。每到秋冬换季时,唐代妇女要向边地征戍的战士制寄寒衣。在缝制之前要将衣料加以捣练,以便缝纫。催木叶,是说急切的捣衣声似乎催得树叶也纷纷下落。辽阳,当时的东北边防要塞。

这是说——

每缝深秋砧声不断响起的时候,总是思念着久驻北方辽阳边地的亲人。

诗人就是这样地从时间(节令、十年)到空间(从京城到边地)进一层地渲染了“离愁”。然而,这还不够深切地表达诗情,于是,又有了下联的描写:



颈联:早断音讯,倍感夜长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白狼河,又称大凌河,在今辽宁省南部,流经锦州入海。丹凤城,此指京都长安。据《列仙传》载:秦穆公女儿弄玉,善吹箫,引来凤凰飞降秦都咸阳城,故以“丹凤”为城名。后世人们称京城为“凤城”。城南,唐都建筑布局是:宫廷在城北,住宅在城南。

这两句是说:

久戍白狼河边的丈夫早断了音讯,住在长安城南的妻子秋夜思念不已,倍感夜长。

以上三联,诗人从“海燕双栖”写到“九月寒砧”,又写到“音书断”、“秋夜长”,不着一个“愁”字,但是,“愁怨”自现,直至尾联,才最后点出一个“愁”来。你看:



尾联:明说“愁”,暗示“恨”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谁为,倒文,即“为谁”。更教,更,还、犹;教,平声,使,叫。流黄,注家说法不一,至少有四说,①“黄紫相向的丝织品,此指帷帐”;②“杂色的丝绢。此指所捣之衣”;③“黄紫间色的绢。此指少妇捣的衣服或指室内的帷帐或机中织残的绢匹”;④指织物的杂色。并引《古乐府·相逢行》云:“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我认为,这是指黄色的丝绢制成的寒衣。

最后两句是点题之辞,是说:

无人能够了解我这个苦命女子,独处含愁,连夜赶制的黄绢寒衣,也无处寄送,是谁教你这个明月来相照呢?!

这就是说,在寒气逼人的深秋月夜,思妇对月兴叹,并流露了自己的怨恨之情。这样,就更能衬托出思妇极端孤寂的心境,离情别绪的气氛更为浓烈了。



* * * *



沈佺期这首《独不见》给人的深刻印象是:

一、诗篇的题旨,三个字:离—愁—恨


诗人一层深一层地描写,让人明白无误地看到诗歌的主旨是;离—愁—恨,并最后落脚为“恨”。

为了突出这个题旨,诗人调动了各种艺术手段为其服务。比如:比兴(首二句)、点化(头一句)、侧面烘托(第三句、六句),正面直写(四、五二句)和化实为虚(尾联),以及明点和暗示(七、八两句)等等,采用了层层逼进的方式,把一个征夫之妇,从春到秋的愁思,思妇对丈夫的深情厚意,充分地表达了出来,令人感到深沉缠绵,委婉动人,摄你魂魄。这同杨炯的风格不同,显出沈佺期自己的风格。

它不仅使人为其委婉缠绵的情思所动而引起共鸣,而且,让你沿着诗歌发展的线索,看到少妇是怎样因离而愁,因久思不释而愁,又因苦愁难遣而积恨。诗人通过极写其愁,而自然地揭示了离、愁、恨三者的内在关系,即:“愁”,是中心,而“离”是根子,“恨”则是结果。这样,就自觉不自觉地揭露与控诉了封建徭役制度的罪恶。因此,这是一首颇具思想价值的佳作。对于这一点,不能因作者是常写“应诏诗”的宫廷诗人而予以否定。

二、诗体上的贡献


这首诗不但在思想上有可取之处,更重要的是在诗体发展上的重要贡献。大家知道,唐代律诗发展到沈、宋手里,才最后完成其体制的创立。沈诗那种辞意精湛,形式完整的七律,更是成熟的标志。而这首题为乐府,实则七律的《独不见》,即是沈诗现存十六首七律中最为优秀的一首。它也是初唐诗坛上较早出现的合格的七言律诗。因为,七律不仅在齐梁时代没有产生,就在唐初当时诗人中,也很少有人去写它。比他略早的“四杰”,也只长于五言律和歌行体,他们中对于七律,几乎没有去碰过;杨炯连一首七言诗也没有留下来。所以,从诗律史角度看,这首诗的历史价值就更大了。

历代诗论者,一般都认为这首《独不见》,不仅是沈诗中的最主要代表作,而且在整个唐诗中也不失为一首佳作。它在形象塑造、音律运用和诗之构思等方面,不但比六朝那些靡丽之作,就是比当时统治诗坛的“上官体”等宫廷诗,都是有所发明、有所创造的。在这里,让我们着重剖析一下这首诗的格律构造。

律诗有三个主要构成要素,即:

第一、声律要素


在声律上,七律是五律的扩展。所以,七律的平仄格式,就是在五律平仄格式的每句前头增加一个字声相反的节拍。如这首《独不见》的平仄格式是“平起平收式”,它是在五律“仄起平收式”的基础上扩展起来的。图示如下——





如以上图来检验沈诗的合律情况,大致是这样的:

全诗中除两个字(即第六句第五字“秋”应仄用平和第七句第五字“独”,应平用仄)之外,其余都合乎格律。其中的十、征、河、丹、谁、更、明等七个字声,是可平可仄的,因此,也算合格。如果按俗约“一、三、五不论”的说法,则第五字也属于可平可仄,那么,全诗就没有一字不合律的了。

至于,为什么有些字声“可平可仄”呢?

因为这些字的所处位置,都属于“非节奏点”,可以随便一点。至于节奏点上的字声,其要求务必严格。一般说,二字组节拍,节奏点落在第二字上,因此七言律诗的每句的二、四、六是三个节奏点,故不可变更。所以,旧时诗界有个口诀叫:“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是有道理的,但有人研究认为,这个说法并不很确切。因为一、三“不论”得出的是十二种常用句式,其中有两句是孤平句,一般不宜使用;至于“五”,有时可以“不论”,有时务必“论”。“五不论”得出的句子,有的是拗句,有的是病句。

什么叫“节奏”?

节奏,是宇宙中自然现象的一个基本法则。比如,寒署往来,昼夜交替,新陈代谢,雌雄匹偶,风波起伏,山川交错,数量消长,以及哲理上的正反对称,历史上的兴亡隆替等等。根据声学原理,节奏的定义是:声音大致相等的时间段落里所发生的起伏。让声音产生节奏,有一个前提条件,即把时间的“延直线”,分成若干“断续线”,以造成段落起伏。因为有段落才有起伏,有起伏才生节奏。也就是说,节奏的产生,是由于同、异相承续、相错综和相呼应的结果。

这种节奏,可在声音的长短、高低、轻重中出现,现以线形图示之——



<

img width="399" height="168" src="../../skin/scpic//CRFDPIC/R200806001/R200806001.0455.1[1c22be34015f].png"/>



第二、音韵要素


用韵,原是我国汉语中常用的一种修辞法,在诗词曲中更是必要的组成成分。押韵在艺术上的效果,是造成一种周期性的循环,使句子节奏和音韵的回归,令人感到舒畅圆满,悦耳动听。

沈诗《独不见》在韵律上,是采取了首句入韵、隔行押脚韵的方式。全诗用了“香”、“梁”、“阳”、“长”、“黄”五个韵字,其韵部均为下平声的“阳韵”。

第三、语法要素


这里涉及几个方面,即句子结构,要求两两相对;语词结构,要求成双成对。也就是说,律诗中间两联务必对仗。它的基本要求是:由两句组成对句;两句中字数相等;两句相应的字词,词性相同;还有词语组成方式相同;两句相应的内容,大体相当等。

这首诗的中间两联是对仗的,而且相当工整。如颔联的“九月”对“十年”,是时间名词对时间名词;“催”对“忆”,是动词对动词;“木叶”对“辽阳”是名词相对;至于“寒砧”对“征戍”,是偏正词组相对。又如颈联的对仗则更为精细:“白狼河”对“丹凤城”,首先是地理类的地名相对。其中的“白狼”与“丹凤”,还包含着颜色、动物的形容词和名词等词性的相对;“北”对“南”,是方位词对方位词;“音书断”对“秋夜长”是主谓词组相对,其中“音书”与“秋夜”又是名词对名词,“断”与“长”是动词对动词。“长”原是形容词,这里含有“延长”之意,是说秋夜漫漫等不及天明,好像夜在不断地伸长一般。因此,它就含有动词因素。

从以上的剖析,说明此诗确实符合七律的规范。因此,它就成了我国最早的一首七言近体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