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宋清诗词·隋唐诗歌·高适(shì適)·燕歌行并序》鉴赏
高适
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 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筯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诗前的《小序》告诉我们三点:
第一、这是一首“和诗”。它依“客”所示《燕歌行》的内容及韵所作的一首旧题乐府诗。大家知道,曹丕、萧绎(梁元帝)和庾信等人都作过《燕歌行》。它们大都写思妇怀念征夫之辞,而高适这首乐府诗却扩大了表现范围,多方面地描写了唐代的征战生活。
第二、这首诗是有感于张公(守珪)军中之事而作的。张守珪开元二十一年(732)为幽州长史、营州都督、河北节度副大使。因他与契丹作战有功,拜辅国大将军兼御史大夫。二十六年(738)部将赵堪等人假借张守珪之命,令平卢使乌知义击契丹、奚之余众于潢水之北,先胜后败。张守珪隐瞒实情而谎报军功,事败露后,贬为括州刺史。
第三、高适的诗是听了“从张公出塞而还”的“客”的传闻,加上诗人过去北游幽燕的生活和军队的体验而写成的作品,具有充实的现实基础。
* * * *
其实,这首诗虽然是从“张守珪征伐契丹战事”引发出来的,但它所描写的征战生活,却是多方面的。全诗二十八句,是比较长的一篇乐府诗,因此,把全诗分成几大段加以诠释讲解。
第一段(头八句):东北边境告急,将士奔赴前线
一、诗歌先叙立功受赏情况——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是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这里有几个词语须先作诠释:
汉家烟尘,这儿是借汉说唐;烟尘,喻指战争。据《资治通鉴》载,开元十八年(730)五月,契丹族可突干杀其国王李绍国,协迫奚族叛唐降了突厥,此后,唐同契丹、奚族的战争连年不绝。所以说,“烟尘在东北”。
残贼,据《旧唐书》记载:开元二十二年(734)六月,张守珪大破契丹,斩其王屈刺及可突干,但余党未平,不久,又叛唐。诗中“残贼”,当指此。
重横行,重,崇尚、看重。横行,即纵横驰骋。指为国效劳,奔走四方。《史记》有:“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见《季布列传》)
赐颜色,即赏脸、给面子,厚加礼遇。《新唐书》在《张守珪传》中云:守珪于开元二十三年败契丹后,“入见天子,会藉田华,即酺燕为守珪饮至,帝赋诗宠之。……赐金彩,授二子官,诏立碑纪功”。
这四句的大意是:
在开元时,东北地区常有战事发生;张守珪虽大破了契丹,但余党未歼又叛唐。男子汉原来就崇尚、看重为国效命,扫荡敌寇。因此,得到了皇帝玄宗的特别优宠,得到了无比荣耀。
二、记叙军队出征状况——
摐金伐鼓下榆关, 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 单于猎火照狼山。
前二句是说,行军的声势很壮,军队击錞敲鼓出了山海关,打着各种旗帜,在碣石山间,连绵不断地前进。 摐金伐鼓,摐(chuāng创),撞击;伐,此作敲打解。金,鼓,前者是指古代军用铜制的錞(chūn纯)、镯之类的响器。《周礼·地官·鼓人》云:“以錞和鼓,以镯节鼓。”古时军队,常以“摐金”节止行军步伐;以“击鼓”,作为进军信号。榆关,即山海关。此乃通往东北之要隘。旌旆,即军中各种旗帜。旆,此泛指大旗。
后二句是说,军官带着军中紧急文书,在大沙漠中飞奔;匈奴的军队(即契丹敌军),已经开入了狼山之间。校尉,军中武职名,泛指军官。羽书,插有鸟羽的军用紧急文书。瀚海,沙漠之别称。狼山,今内蒙和其他地方均有名为“狼山”者,此当泛指战争要地,并非实指。单于,古代匈奴称其首领为单于(单,chán)。猎火,古游牧民族在作战前,往往举行大规模的校猎。此指战火。
第二大段(中间八句):战地生活,战斗激烈;
将军纵欲轻敌,战局失利
这是诗歌的主要部分,有以下三层意思:
第一层,写军内矛盾——苦乐不匀,不同态度
先看前边四句——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这四句大意是说,那山河荒凉景像一直延伸到边疆的尽头,敌人的马队像暴风雨般地发动了猛攻。前线展开了激战,战场上士兵已死去了一半,伤亡惨重;可是,主帅的营帐里,美人们却还在歌舞不停,人们正在欣赏称快!
凭陵,依恃暴力入侵,即逼压。陵,通“凌”。一说,陵,山陵。凭陵,凭借有利的优越地势。杂风雨,意即风雨交加,此喻胡骑来势猛烈。刘向《新序·善谋》有云:“韩安国曰:‘且匈奴者,轻疾悍亟之兵也,来若风雨,解若收电。”
后边四句是——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穷秋,即深秋。腓(féi肥),病,意指枯萎。一作“衰”。斗兵稀,指唐军伤亡过重而减员。身当恩遇,指受到朝廷的重视。当,此有“受”之意。未解围,据《新唐书·张守珪传》载:“知义与虏斗,不胜,还。”
这四句的大意是:季节已到了深秋,草木枯黄,驻守边城的唐军受到惨重伤亡,已大大减员。而将军们深受朝廷的恩宠却常常轻敌,所以,虽经力战也不能取胜,边境上的要地仍被围困着。
在这里,诗人用了军队内部将领与兵卒活动的鲜明对照,反映了唐军中苦乐不匀,对待战争的不同态度:战士们苦战杀敌,将帅们骄纵淫逸。其结果当然不妙:伤亡惨重,未脱险境,孤城“未解围”。
第二层:两地相思——征人望乡,少妇念夫
由于战争连年,久不休止,征人不能还乡,引起征夫与家人的两地相思。你看——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筯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这四句是说,士兵们穿着笨重的战甲,苦守在东北边地已经很久很久了,常常回顾故乡,可是“空回首”,想回家而不能,只有相思而已。而住在长安城内的少妇,由于别离了丈夫,依门伫望,久等而不归,也常落泪而哭,十分伤心,以至“欲断肠”地步。
这里有几个词语,须补释一下:
玉筯,筯同“箸”,此代指思归的眼泪。语出梁代诗人刘孝威的《独不见》有云:“谁怜双玉筯,流面复流襟。”
少妇城南,此乃倒文,即城南之少妇,与下文相应:蓟北征人。因为唐时长安居民住宅区在城南。蓟北,指蓟州往北一带地方,泛指东北边地。
这几句诗的中心意思,即:征人久战不归,思妇念夫断肠。。
第三层:转战绝域——它首先描绘了一幅塞外图景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这是一幅什么景象呢?
那是缥缈遥远的边庭(即边疆),那是极远极远的地方,只是无边无际,迷迷茫茫的一片,简直难以逾越。这是一幅荒凉的塞外风光。
在这种环境下,两军在对垒着,在紧张战斗着。于是,就有了下边的诗句——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上句写白天战场杀气腾腾,天昏地暗;下句写夜间军营戒备森严,警报频传。阵云,指战云;三时,意指历时很久,“三”,与“九”,相似,均表极数,不是确指。一说,三时是指晨、午、晚,即一整天,或说,指春、夏、秋三季。一夜,犹言彻夜、整夜。刁斗,军中煮饭、巡更两用的铜器。有柄,容积一斗,故称“刁斗”。
这第二大段三层意思综合起来,就是四个字:征战之苦。它从转战绝域,久戍不归,两地相思,到军中苦乐悬殊和荒僻塞外景色,进行了具体细致的描绘,把一个“征战之苦”,作了多侧面的浓重渲染。
第三大段(最后四句):战士共同愿望
在这段里,看到的是士卒们的高尚节操——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这是说,大家看,那些战士在战场上拿着雪亮钢刀,杀敌拼命,尽忠死节,难道只为了求功请赏?言外之意:为国捐躯是他们的壮志。
这样着力地刻划战士们的崇高境界,正是为了与前边的将帅的享乐和轻敌,形成鲜明的对照,以此颂赞斗士,隐刺将帅。
同时,也表明了战士自己的期望,愿得到一个善用兵、能体恤战士的好将帅——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这最后两句,是赞颂汉代名将李广。(一说,指战国赵将李牧,亦可通)善于抗御强敌,又能抚爱士卒,借以讽刺唐代张守珪等将帅们的放荡、无能和任意役使战士的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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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高适这首《燕歌行》,所反映的内容确是多方面的。
它通过对一次行军出征的描写,高度赞扬了士兵奋不顾身,为国立功的精神,同时,也表现了他们长期戍边的思乡之情;揭露了军队内部将领与士兵之间的矛盾,讽刺了边防将帅的骄奢淫逸。它具有颇高的思想内涵,在唐代边塞诗中,确是独树一帜的。
但是,对于此诗的题旨到底是什么?在古典文学研究和注释中,却有若干不同认识。因此,以下着重讲讲这个问题。
眼下,有这样一些相异的甚至相左的认识:
(一) 歌颂战士为国家利益而战。刘大杰认为:他们“不是为争取个人的功勋,而是为国家的利益。”(刘著《中国文学发展史》)
(二)突出战士英勇气慨,讽刺将帅不得其人。朱东润等认为:“结束处突出广大士兵保卫边疆、奋不顾身的英雄气慨,讽刺边地将领不得其人,则是全诗主旨所在。”(《中国历代古典文学作品选》)
(三)希望将军体恤士卒。游国恩等认为:“结尾回忆李广,希望将军体恤士卒,点出了全诗的主题。”(《中国文学史》)
(四)这是非战作品。吴国恒、王绶青认为:对于唐对契丹这次不义战争,“由于高适对现实持着较为清醒的客观态度,……记起张(守珪)的轻易用兵,并喜欢饮宴作乐,乃作诗以讽刺,创作名篇《燕歌行》。”(《文学评论》一九八○年第三期)
(五)对将领的微讽和对战士的同情,是诗歌的主要倾向。这是前几年新提出的一种观点(详见一九八○年第三期《文学评论》)。他们认为:诗歌虽然以不义战争为其背景,但实际上,诗从出征写起,以至战争结束,除了有些颂扬性诗句之外,其主要部分都是对将军的微讽和对战士的同情。这成为此诗的主要倾向。当前通行的《大学语文》,已经采纳了一些合理因素,在自己的“题解”中表示了相类的看法。
对这个问题,我的看法,赞成第五种观点,它基本上符合诗歌内容与作者意图。这不仅可在此诗全部内容的剖析上得到内证,而且可从高适反映在他的全部“边塞诗”的基本内容和态度得到印证:他讴歌保边卫国的正义战争,反对穷兵黩武的不义战争;他勇于揭露战争的阴暗面,同情战士种种不平待遇等等。这就是高适在自己的边塞诗中所体现的基本立场和主要思想。《燕歌行》正是贯串着这种基本精神的。因此,它既不是一般的非战作品,也不是仅仅反映某一方面内容、某一次具体战事的东西,更不是纯粹为张守珪之流的不义战争唱赞歌,而是广泛地、多角度地反映了唐代征战生活的各个方面。诗中所描画的场景和抒发的情调,有壮烈而雄迈高亢的,也有萧索而幽怨缠绵的,还有一些泼辣或含蓄,内容是错综交织的,感情也是复杂多变的。从表象上视之,许多现象似乎是矛盾的,而其实,它把上述各种因素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鲜明而又浑然的统一体。这就是:忧国恤民(包括爱兵)的主题思想同雄浑悲壮、气骨鲠直的艺术风格的统一。
二、高适《燕歌行》在艺术上有何成就。
高适这首乐府歌行的边塞诗,其成就是多方面的,在这里,只剖析一下它的最大特色。这就是:调动多种艺术手段为自己的题旨服务。这可从以下若干方面得到体现。
(一)用概括描写与细致刻画相结合的手法,描绘了边塞景色和两地相思。诗中对于这方面的描写显得异常生动而深刻,且感情也十分丰富而深沉。大家只要细品其味,必有深深体悟和共鸣。
(二)采用“对照法”,揭露军内矛盾。这就是:一面忠诚勇敢、拼命奋战,视死如归;一面却纵欲作乐,不惜士卒,有亏职守。还有一边只为个人功勋奔波经营,一边则为保边卫国作出自己的贡献。如此等等描写,因为是通过“对照法”进行的,显得特别鲜明,揭露也异常深刻。
(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此诗从用韵和声调上,也力求体现诗歌的情调和主题思想。全诗多次换韵,平仄交替。这是本诗在用韵上的一个特色。它每四句一转韵,字声平仄和诗情变化相一致,从而更好地反映诗歌的丰富生活内容和复杂的思绪。比如——
在第一大段的头段四句用了仄韵,与边塞告急的情势正相吻合;接着四句改用平韵,有助于表现战士的昂扬气慨。
在第二大段中,前四句用仄韵,这是战场肃杀气氛所要求的;后边四句改为平韵,正同悲壮慷慨的激情抒发相合。接下去八句,均用仄韵,又是为了配合抒发悲怨缠绵之情而设的。
在第三大段,即最后四句转为平韵,更有助于英勇气慨的表现和义愤之情的抒发。
如此等等的平仄交替用韵,声随情移,抑扬有致,使诗歌之情调和韵味富于变化,时而雄迈高亢,时而悲恻幽怨;又时而昂扬激越,时而凄凉低沉。这样,就大大增强了诗歌摄引人心的艺术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