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诗歌·《诗经》·噫嘻》鉴赏
噫嘻成王,既昭假尔。
率时农民,播厥百谷。
骏发尔私,终三十里;
亦服尔耕,十千维耦。
此诗选自《颂》中的《周颂·臣工之什》的第二篇。
《周颂》产生年代是武王(姬发)、成王(诵)、康王(钊)、昭王(瑕)的西周前期。一般认为其中最早的作品是《清庙》、《维清》,产生于武王时代;最晚的如《执竞》,是昭王时的作品。《周颂》时代前后历一百多年,收入其中的共有31篇。这些诗在形式上都是祭祖酬神之乐歌,似乎价值不高。但在《周颂》中就有一些有关生产的祭祀诗,却值得重视。如《臣工》、《载芟》、《良耜》和《丰年》等,都是春夏祈谷、秋冬报赛、陈述农功的祭歌,也可以说是纪录当时农牧生产的农事诗。现在选讲的这首《噫嘻》,也正是这类诗中的一首。
《噫嘻》篇幅不大,只有八句三十二个字,其中心内容是什么? 《诗序》说它是“春夏祈谷于上帝也”,是一首祭天保丰年的乐歌。但后世直至当今,异说纷纷,迄无定论,我们当细细研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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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虽属短制,仅四言八句,但文字障碍却不少,需作一些疏通以后,才能体会诗意。这也是《诗经·颂》诗中的一个特点:形式平实,文字雅训,不易读懂。下边逐句解说——
噫嘻成王,既昭假尔。
噫嘻,赞叹词;成王,武王之子,西周第二代君王,是其生时之称呼,自周文王开始,在此时即自号“文王”,不像后世君王的死后被封之谥号。这两句是说:多好哇,英明的成王,已经明白地告谕过你们(一说,成王既已将其诚敬之心表达于上帝)。这里的既,已经的意思;昭,明也,也有晓示之意。关键在于假字应作何解?歧见颇多。高校读本列了二说:一是通作“格”,至也。“昭假”,谓显示其敬诚之心,以通于神。二是援郭沫若说“昭假”,有招请之意。另外,高亨另持一说,言“假,读为嘏(gǔ,古),告也。”(详见其《诗经今注》)对此作上述语译,是从了高说。句末的尔,原是单指代词,即你。因为这里是成王对属下臣民的告诫,因而,以复数代词作解,似更妥一些。下边两句——
率时农夫,播厥百谷。
率,率领;时,作“是”,此也。厥,语助;百谷,谷类总称。《书·舜典》有云:“汝后稷,播时(莳)百谷。”这是说,现在,成王又亲自带领农夫们,播种了各种谷类作物。
周人自后稷开始,世代重农。每逢农事重要季节都要举行典礼。如在春播前举行“馌”礼(表示给农夫送饭);在秋收后,举行“饗”礼(表示庆祝丰收,上告苍天和祖宗,陈述农功);在春播时,还要举行“亲耕籍田”之礼。所谓“籍田”,即天子亲耕之田,以供祭祀之用。当时周天子有大量公田,其中天子有籍田千亩,诸侯百亩。按规制,务必由天子亲耕,且每逢亲耕之前必须举行隆重典礼,以示重农。天子真的亲自耕种了吗? 当然不会全部亲耕,那是名义上的。实际上自然由农夫代耕,但是会来一点象征性的劳动。所以,诗歌说天子亲自带领农夫们播种百谷。接着——
骏发尔私,终三十里;
这里的骏,可有二种解释:一是作“大”解。是今朱编读本注释;一是作“疾”解,是古代《郑笺》的说法,今人高亨等人从之。我认为两说均通,但我倾向于后一说。所谓“骏发”,即迅速开发。若说“大大地开发”,也未尝不可。但在这里取其“迅速”之义,有一个“不悮农时”的紧迫感,似乎更妥一些。私,即指私田,即分给农夫种的自耕自收的部分土地。终,完全或尽的意思。这里的三十里,应作何解很重要,因而歧见也多。有的认为“天子指定三十里的荒地让农夫们开辟成私田”(范氏《通史》);有的说“奴隶主命令一万个农业奴隶要在三十里面积的土地上(未言明公私,也未分荒熟),从事辛勤的生产劳动”(刘大杰);还有高亨认为:“三十里,公田私田的面积方三十里,共九百方里,每方里九百亩,合计八十一万亩,这是约数”。我基本上倾向于高说,但略有不同。所言“三十里”,即在方圆三十里之土地上,不分公私、不论荒熟,都要好好地经营与开发。因此,这二句可以这样语译:
赶快起土耕种你们的私田吧! 同时,要把方圆三十里的公私土地,统统都得经营好、开发好。
最后两句说——
亦服尔耕,十千维耦。
亦,语气词;服,《郑笺》:事也,从事之意。维,语助。耦,两人各持一耜骈肩而耕,而非两人共扶一犁并耕。这就是说,成王在最后号召大家勤奋耕作,并显示当时从事耕种的规模很大,足足有两万人,都是一对对地各扶一犁并肩耕作。
诗中明明写着:“十千”,是一万,怎么变成了“两万”呢?
这里的关键在于“耦”的理解上。《郑笺》:“耜广五寸,二耜为耦。”朱熹《集传》却说;“耦,二人并耕也。”这是古代的一种耕作方法,即两人各执一耜(即犁)同耕一尺宽的土地。因为两耜(一耜宽五寸)合耕,耕出的地宽度恰为一尺(王力语)。这就很明白了:“耦”,是两人各掌一犁合耕,不是两人共执一犁并耕。“十千耦”(去掉当中的语助词“维”),不就是“十千对”吗?两个“十千”还不是两万?现在,许多书如朱编“读本”、高亨“今注”、刘大杰“文学史”和江荫香的“译注”(影印本)等等,都注“十千”为一万,而无视“耦”字的存在。这两句诗反映了当时的生产场面,确实很广大,采用的耕作方式是“耦耕制”,而且是一群一群人“同田生产”的集体劳动。这些折射出当时曾是隶奴制社会的影子。这首诗确有巨大的历史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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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作为文学作品,在艺术上可能没有什么特色,但在其它方面却不无研究价值。其中比较明显的是在学术研究上具有不容忽视的重要意义。主要是:
一、首先需要研究一下此诗之题旨何在?
古今学者对此诗之题旨,一直存在若干分歧:
最早的《毛诗序》云:“《噫嘻》,春夏祈谷于上帝也。”是说天子春祭祈求老天保丰年的乐歌。后世学者往往附和,但也有许多异说。比如:
郭沫若认为:此诗是“成王亲耕之前,昭假(招请)先公先王,史官们把此事做成颂歌来助祭”。即是说,它是一首并非祭天而是祀祖的祭祀诗。
高亨与此不同,说它是“周成王举行亲耕籍田之礼在宴会上所唱的乐歌,歌辞是告诫农奴。”建国前的一些注诗家,也有类似说法。如江荫香认为:它与《臣工》一诗同样,也是“周王告诫农官的诗”。
王力在自己编撰的《古代汉语》一书中,却明确地指出:“这是周歌颂成王教民勤于农事的诗”。
如上数说,孰是孰非呢?
我看,还是以“高说”与“王说”为是。在前边诗歌串讲中,已表示了这个倾向:即这是一首天子亲耕典礼上的乐歌,其内容不是祭天祀神,也非招请先公先王,而是周天子向自己属下(包括农官和臣民)发布告谕,要他们不违农时,大搞垦植,发展生产。我认为,这样比较符合诗作之本来面目,因为作品本身已提供了根据。比如:
一是,开首即赞叹成王亲率农夫播种百谷,显然是指亲耕籍田之事;
二是,全诗并无像《丰年》、《载芟》等其他祭祀诗那样缀以“以洽百礼、降福孔皆”等求神赐福之词,而多为平实的祈使口吻的告诫语,确像教民勤于农事的天子“圣谕”。
三是,反映的主要内容,是当时大规模的奴隶生产劳动的实况。如果抛开古注旧说而从诗意诗情来看,它完全是一首记实性很强的农事诗。
二、那么,它的学术价值又在哪里呢?
诗幅虽只有八句,但却有重大的史料内容与价值。其理由是:
第一,它反映了当时的劳动场面异常广阔。你看,这里一下就容纳“万耦并耕”,几万人出动劳作,说明生产规模之大,若非隶奴制下的集体劳动,决不会出现这种现象。他们这种集体劳动,主要地为天子公田服务,同时,也为自己种着一定数量的私田份地。诗中所说的这种“公田代耕制”,实质上是一种劳役地租制。据此说明,当时社会经济性质,主要的占统治地位的,仍然是奴隶主所有制。但从耕种者享有一定数量的私田经营,却又反映了一个令人注意的重要迹象,即:当时社会经济中很可能开始有了某种程度的封建制因素,或者说,正存在着孕育“新制萌芽”的胚胎。正因这个缘故,引来了若干史学家和经济史家青睐,他们常常征引《诗经》这类诗的材料来对这一时期社会性质的研究。《噫嘻》、《载芟》、《良耜》等,都是常被光顾的重要诗篇。
第二,农夫,也称农人、庶人、野人——即农业奴隶,是西周社会生产的主要担当者。就以此诗来说,两万人要耕种方圆三十里计八十一万亩土地,每对人(耦耕)平均要种上八十亩零五分。可以想见,他们的劳役是十分沉重的,劳动生活是非常艰苦的。这也说明,他们对于“成康盛世”付出很多,贡献极大。正如后来的“亚圣”孟轲所说:“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广大奴隶们的辛苦操劳,确实为西周前期的繁荣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第三,诗歌也反映了西周社会的“重农思想”。“重农”原是周民族先世创立的优良传统,周族始祖姬弃(即后稷),就是尧、舜时代的农官,后奉为“五谷神”、“农神”后稷曾孙公刘自邰迁居豳地后,积极开拓田畴,划分疆场,分配土地,并“取厉取锻”改进农具,提高生产技术,还开始“彻田为粮”,以农为本立国。及至古公和文王继续坚持与发扬这个“重农”国策,使周国农业经济迅速发展。在成王时代,还坚持着“天子亲耕籍田”制度,虽只是搞一点象征性的劳动,但也说明他们并没有丢弃这个世代传承的优良传统。这在当时来说,当然是十分重要的。对后世来说,它对我国所以长期坚持“以农立国”,恐怕也有不小的影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