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宋清诗词·隋唐诗歌·李白·古风(五十九首选一)》鉴赏
李白
其十九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
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
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
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
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李白擅长各种诗体,但他最喜写乐府歌行和古风。在五言古诗上取得很大成就,其中《古风》(五言)组诗五十九首,则是他的主要代表作之一。从这组古诗中,可以看出李白直接继承了阮籍《咏怀诗》(八十二首大型组诗)和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组诗)的传统,并又多方接受曹植、左思、郭璞等人诗风的影响。它广泛地表现了诗人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和沉痛的爱国心情;同时,也表示了他对人民疾苦的同情和自己怀才不遇的感慨,以及隐遁游仙思想。但是,比之阮诗和陈诗,李诗其情调更为慷慨,其表达更为显豁,其文采更为丰富,其语言更为鲜明,不像阮诗那样“虽志在刺讽,而文多隐避”,弄得很难读懂。李白还善于把理想的抒发与现实描写巧妙结合在一篇作品中表达了出来。现选读的这篇《古风》其十九(“西上莲花山”),就是这样的诗歌。
它以幻想方式,运用“游仙体”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和现实生活。此诗大约写在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安禄山叛乱,并于洛阳称帝之后。当时,李白正在今安徽宣城一带过着隐居生活。社会现实的这个突变,给诗人心境以极大的震撼,诗歌表现了诗人当时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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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篇十四句,前十句为第一层意思,写升天神游的美丽幻景;后四句为另一层意思,从幻想回到现实,表示对叛军的愤慨和对人民的同情。
第一层:升天神游的幻景
前六句写道——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
这里先释几个词语:
莲花山,即莲花峰,西岳华山之最高峰。一说安徽黄山的莲花岭,是光明顶上之最高点。
明星,华山仙女。据《太平广记》载:仙女明星、玉女者,“居华山,服玉浆,白日升天”。
把芙蓉,拿着芙蓉花。芙蓉,莲花之别称。
虚步,凌空而行。蹑,即“踏”;太清,道家语。《抱朴子·内篇》有云:“上升四十里为太清”。此指天空、高空。
霓裳,以云霓为衣裳,仙人所服。曳广带,即拖着宽阔的裙带。
这几句诗的大意是说——
我登上黄山的莲花岭,远远地看见华山上的仙姬明星、玉女。她那洁白的手拿着莲花,在天上凌空而行;她那虹霓制成的衣裳和飞舞着的长阔飘带,翩翩然上升至最高天。
这里的“莲花山”,到底指哪里的莲花山必须探讨一下。现在通行本和一些古注本,都说西岳华山的莲花峰。我却把它释为安徽黄山的莲花岭。这有什么依据呢?其理由有三:
第一、其前提是我国这两座名山的峰顶上,都有被称为“莲花山”的高峰(华山之莲花峰,海拔1997米,黄山之主峰光明顶上的最高点,叫莲花岭,海拔1873米),且均为两山之最高峰,都可登高四览,极目千里。
第二、诗中的“迢迢见明星”句,是其内证。大家知道,“迢迢”者,遥远也,如常说的“千里迢迢”。如果此指华山之莲花峰,那就是站在华山看见本山的仙女,那怎可用极言其远的“迢迢”呢?倘使站在黄山的莲花岭遥望西岳上的仙女,那才是真正的“迢迢见明星”。大概为此之故,古今版本中的首两字都作“西上”,而不作“西岳”。
第三、写这首诗时,作者正好在宣城一带过着隐居生活。这可算是一个外证。为什么呢?黄山位于宣城之西南,相去不远。黄山这一名山,想是诗人游踪必到之处。当作者登上莲花岭遥望莲花峰,不禁联想翩翩,因而命笔成诗,也未始不可。
这些诠释“莲花峰”,并不完全否定“西岳莲花峰”之说,只感到后说比前说更为合理一些,可以两说并存。
后四句写道——
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
这里的云台,即华山东北的高峰。慎蒙《名山记》云:“云台峰在太华山东北,两峰峥嵘,四面陡绝,上冠景云,下通地脉,嶷然独秀,有若灵台。”
高揖,高拱双手行礼。卫叔卿,传说为汉代中山人,服云母成仙。汉武帝曾见他乘云车驾白鹿,从天上降至殿中。后武帝派人与其子共去华山寻找,见他同数人在峰顶博戏。
紫冥,即高空。因云霞映日成紫色,故名。
这四句意思是说:
明星仙子约我共登华山云台峰,去拜访仙人卫叔卿。恍惚之间,我们同仙人们一道,骑着鸿雁飞上那青紫色的高空。
这就是诗人用浪漫手法,虚构出来的洁净仙境。以下转入此诗的最后一段,即——
第二层:从幻想返回现实
在诗篇的后半部分,用四句诗实写安禄山攻陷洛阳后的惨状。于是,诗人从九霄云端往下看——
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这是说,诗人从升天神游的美丽幻景中,突然俯身看见了被叛军蹂躏的洛阳,感情急转直下,幻想破灭了,于是,眼下出现了——
洛阳一带的原野(这里的川,即原野),一群群的胡兵,纷纷来去,百姓遭受屠杀,血流遍地,染红了野草,而那些吃人的豺狼们,却一个个封官进爵,成了大官显宦! 胡兵,指安禄山之叛军,因叛军中多为奚、同罗、契丹和室韦等族之人,故称“胡兵”。
诗人见此情状,对安史叛军的暴行,表示了极大愤恨,给以严厉的谴责;同时,对人民的苦难,寄以深切的同情。简言之,对叛军的谴责,对人民的同情。这就是这首古风的题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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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这首诗,给人以鲜明印象是:
一、浪漫手法同游仙诗体的结合
《古风》其十九,是李白游仙诗中的一篇佳作,很能显示其浪漫主义特色。这样的一种结合,既便于施展浪漫主义表现才能,又更适合于诗人切望改变现实而又无力改变的矛盾心理的表达。因此,李白就继承郭璞“借游仙以咏怀”的传统,用游仙形式表现自己对理想世界的追求;同时,又通过咏游仙来发挥批判现实的作用。所以,我认为李白作品中的那种寻仙访道、仙界梦境,主要在于“挥斥幽愤”。如选读的这首古风就是如此。又如大家熟知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也是一首游仙诗。它前面以大量篇幅铺叙名山、仙界的美景,而最后却用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两句具有雷霆万钧之力的诗句作结,反映了这类作品的主要倾向是积极的,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因为它植根于现实,浪漫的幻想,而其基础仍然是现实;那虚拟的圣洁仙境,只是作为“混浊尘世”的对立面而出现的。实际上,它这种善与恶、美与丑的对照,也是对黑暗现实别具特色的一种批判。
当然,在李白一生中,确实存在着受过符箓,访过仙道,服过丹药,求过长生,并在一些作品中,确也曾宣扬过一些消极迷信思想。这些,当不为我们所取。然而,李白到底并非江湖术士和“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而是一位具有爱憎分明、头脑清醒的伟大诗人。
这里,可拿他自己若干诗句来作证。如——
坚贞既已饮,何必求神仙。
( 《月下独酌》 其二)
仙人殊恍惚,未若酌中真。
( 《拟古》 十二首之三)
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 《古风》 五十九首之三)
正如与诗人同时代的范传正所说,李白“好神仙,非摹其轻举,将不可求之事求之,欲托心遣余年也。”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思想感情,乃是他的豪放傲岸、不肯屈从人和酷爱自由的思想性格的另一形式的表现。
二、在表达上的跳脱多变的特点
李白的浪漫主义是有坚实的生活基础的。他的诗歌往往呈现着感情充沛、瞬息万变,把矛盾复杂的思想感情,通过洒脱灵活的处理,达到了艺术境界的高度完美。“西上莲花山” 一诗,就是这样的作品。它把神话的夸张同世事的写实结合起来,把抒发理想愿望同描写苦难现实结合起来,通过幻想境界来表达自己对敌人残暴的愤慨和对人民苦难的同情。类似的表达方法,还可以见诸李白其他诗篇。除了上述已提到的《梦游》 之外,名作 《将进酒》,也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诗例。
在《将进酒》 这首歌行体诗中,起初似乎以颓废派的姿态出现。劝人开怀痛饮,“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但是,正当人们不及防时,骤然间,诗人又振臂高呼: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一坚定的信心一下横扫了那团似乎消极的疑云,悲叹,立即为豪情所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