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黄生《唐诗摘抄》云:“杜诗强半言愁,其言喜者,唯寄弟数首及此作而已”。方东树评此诗云:“通篇一气,而沉著激壮……与流利轻滑者不同。”(《昭昧詹言》卷十七)邵子湘也称其“一片真气流行”,“为神来之作”(《杜诗镜诠》引)。
本诗作于唐代宗宝应二年(公元763年)春,时距安史乱起已八个年头,而自杜甫入蜀算起,亦已四历冬春。此时诗人虽已在成都建起了浣花草堂,又新近至梓州迎取了妻儿,然而国破之痛、桑梓之思却刻刻萦于心头不能暂辍。“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泗一身遥”(《野望》);“此身那老蜀?不死会归秦”(《奉送严公入朝十韵》);“始欲投三峡,何由忘二京”(《悲秋》);这些就是四年来诗人歌唱的主调。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冬,王师先后克服东西二京,眼见曙光在望。焉知形势苍黄,次年六月,史思明再叛。越冬至春,郭子仪等九节度使大败于滏水,九月李光弼败退,洛阳再度陷落。上元二年(公元761年)春李光弼又败于邙山。二年间,大片土地,再陷敌手。其间唐军虽有局部胜利,形势却如犬牙交错,前程难卜。这样诗人出蜀的愿望眼见将归于破灭。然而到了宝应元年夏李光弼、田神功睢阳一役大破史朝义,使形势有了根本性的变化。十月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会同回纥兵收复东京,光复河南失地,十一月渡河北进,追灭史朝义,河北叛军纷纷降唐。至宝应二年早春,史朝义败亡自杀,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终于结束。“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长期的积郁,至此一扫而空;濒于绝灭的企望,眼看将成为现实。喜讯传来,如拨云雾而见青天,遂催起起联惊挺突兀的吟唱。金圣叹《杜诗解》卷四批云:“先生在剑外,刻刻思归洛阳,为因祸乱未息,朝中绝无动静,反放下念头过日子,谓不知在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得听好消息。今一传到耳,且不问事之虚实,不觉大喜遍身。喜极反泪,此亦人心之常,勿作文章反跌法会去了也。”此评甚有见地。诗题为“闻官军”云云,但起句先不及“闻”字,却以“忽传”字沟通“剑外”与“蓟北”数千里空间,并勾起次句“初闻”二字,遂逼出“涕泪满衣裳”。这就是所谓“反跌法”。但是这一反跌并非苦思结撰的产物,而是郁勃的激情的突发。故发端先得引满而发之势。
带着激动的热泪,诗人回看共经患难的老妻少子,他们往日攒眉泪眼的愁状已不知向何处去,于是自己也不禁“漫卷诗书喜欲狂”。颔联是首联的自然发展,共写“初闻”之惊喜,而顺叙中,心理又有一层曲折。首联着重于惊喜之“惊”,颔联则着重于“喜”字。喜讯乍来,犹如梦中惊起,这是否是真事实情呢?待到回见妻子的高兴神态,诗人更证实了喜讯之不虚,于是由喜极似悲,复又大喜若狂。金圣叹批云:“‘漫卷诗书’妙。身在剑外,以致惟以诗书消遣过日,心却不在读书上。今已闻此捷音,极其得意,要这诗书何用?见摊在案头者,趁手一总卷去,不管他是诗是书,一类非一类也。写初闻光景如画。”(《杜诗解》)所谓“写初闻光景如画”,正是说的在写初闻实情的细节中,入神地传达出诗人的曲折的心理状态。
首二联写初闻捷报之惊喜,就笔法看,“忽传”勾出“初闻”,“初闻”带起“却看”,“却看”引起“漫卷”,“愁何在”一笔侧写,最后落到“喜欲狂”,诗势似贯珠走盘,一气而下。然而在这狂喜中实蕴有八年来的深痛极哀;故而在一气流转中更有百折千回的感概,正如方东树所云“沉著激壮”,“从肺腑中流出,故与流利轻滑者不同”。
“喜欲狂”是上四句初闻惊喜的结穴,又是下四句由惊喜而展望的发轫。因“喜欲狂”,故而竟放歌纵酒。纵酒高兴,遂更生买舟返乡之遐想。虽然此身尚居蜀中而此心早已高举远翥,在“白日”辉映“青春”明丽的美景中,归返的心情如此急不可耐。“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金圣叹又批云:“‘即’是即刻,‘便’是便易(按便当释随即就,金说小误)。巴峡在重庆,巫峡在夔府。‘穿’字见甚轻松,有空即过去也。巫峡顺流而下,遂至襄阳,此是一水之地,故用‘下’字。洛阳已是陆路,故用‘向’字。此写闻过即欲还乡,神理如见。”金说鞭擗入里地抉示了诗人当时因狂喜而沉浸于想象中的情态。他不仅具体地设想了一路的节节行程,更如身历其境般地品味着归途中的河光山色,消受着内心的无比喜悦。这两句句法类同,又连用四个实际存在的地名。一般说来,作诗实则易滞,类同易板,但杜甫用来却“不嫌直致”,因为他写来“情事分明而又皆虚拟,”(均方东树语)种种具体想象中无不洋溢着似痴若醉的欢快情兴,这种情兴贯穿在“即从”、“穿”;“便下”、“向”,四个虚词中,前后勾连,带动了四个实词。这样以虚为实,由实生虚,虽然二句四地名,句法类同,而读来却有春水送舟,历历如画之感。全诗至此戛然而止,不着议论,不发感概,而神韵悠远,寻绎不尽。
王嗣奭《杜臆》总评此诗云:“此诗句句有喜跃意。一气流注,而曲折尽情,绝无妆点,愈朴愈真。”确实,由真朴的激情而产生的喜跃的意兴是贯通全诗的神理,它随情曲折,从而使一气流注中具有夭矫之势、顿挫之致。这就是本诗的精髓。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代表着杜甫七律中一类在诗史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别格。杜甫之前的七律,其主流虽有沈(佺期)、宋(之问)之工丽缜密与王(维)李(颀)之“精华秀朗”之别,而大抵以风华芊茂,兴象超妙为共同特点。七律至杜甫而大变,姚鼐《今体诗草序目》称“杜公七律,包古今之正变,不可以律缚,亦不可以盛唐限者。”本诗即其诸多变格中的一种。它的主要特点是直抒胸臆,不加藻饰,易初盛之重韵而为重意重气,并多借助于虚词的勾连映带,遂形成流畅跌宕的新格调。这一格调至贞元时起为许多诗人所取法,而至刘禹锡、白居易手中更进一步发展而成为元和长庆间七律的主调之一,宋代大诗人苏轼的七律亦多从此窥入。刘、白,苏轼的七律,颇多佳什,然正如后人所论往往不免轻利粗豪之病。而这在杜甫此类作品中却极少产生。因为杜甫此类作品之流畅跌宕,乃是以其博大深沉的感情为底蕴,在流荡中兼寓着方东树所说的“沉着激壮”之致。因此我们可从中领悟杜诗之正格与变格的主从关系;领悟诗史上这类七律的流变得失。执正驭变,以“沉着激壮”求“流畅跌宕”,是此路诗作成功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