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此诗约写于唐德宗贞元十六年(800)秋天。诗题很象一篇小序,点明这是一首哀乱伤离、寄赠诗人众位兄弟的书怀诗。
首联交待白氏兄弟失散的事实及其原因、背景,笔墨十分洗炼。“时难”,即题中“河南经乱”。贞元十五年(799),唐德宗分遣十六道人马平息军队叛乱,战事多发生在河南。“年荒”,亦题中“关内阻饥”。贞元十五年春,陕西关中(属关内道辖)大旱,又因战乱,漕运受阻,关内人民遭受严重饥馑。兵祸天灾夹击,白氏祖业(“世业”)于是乎荡然一“空”,白氏兄弟遂都成了各奔西东的羁旅之人。此联中,第一句仅以短短七个字,既扣紧题面,又将时代、社会、家族诸方面的重大事件大致勾勒出来,的确简炼之至。第二联,仍写骨肉流离之苦,不过重点放在揭露兵祸给广大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方面,写得具体形象,又高度概括。白氏一门的苦难,其实也正是整个时代、社会及广大人民的苦难。第三联,正面抒发郁积作者胸中的离情别恨。诗人既自伤于成为失群孤雁,也为众弟兄的散为九秋飞蓬而哀痛。雁行分飞,天各一方与蓬草辞根,飘无定转这样两幅孤零凄冷的画面,将诗人内心的孤苦,对亲人的怀念,对现实的哀怨,……全都真切而充分地表现了出来。这两句诗,形象传神,有很强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最后一联,结之以对月思乡。明月何故,偏照离人?乡心一经惹动,便彻夜无眠,唯有泪垂。诗人对月伤怀,禁不住联想起散居各地、同是离人的弟兄们:此刻他们与我共仰天上圆月,亦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又何尝不彻夜为“乡心”所苦呢?!
全诗的脉络很简明,即:祖业已空——骨肉离散——离人思乡。前六句重在写骨肉离散,联与联之间跳跃不大,转折不多,似乎有点重复。然而第一,从叙写的角度或着眼点看,首联侧重写自家遭遇,颔联侧重写社会现实,颈联侧重写诗人的内心感受。所以,相似之中仍有变化。第二,这种从多角度多侧面对同一问题进行的反复叙说咏叹,正有似于古诗中所谓“复沓章法”,其特点是在变化之中见同一。用得好,能使所咏歌的主题凸现出来,产生很好的艺术效果。这里的反复咏叹,实则是诗人内心缠绕回复、不可排解的浓郁情感的真实表露,由此正可见出诗人情感之深厚真笃。有此二点,再加上叙写手法与所用意象的不同,前六句中的反复咏叹,仔细读来又不觉其重。
此诗有一个明显的情感凝聚点,即“乡”、“根”;有一个强烈的情感指向,即思“乡”、归“根”。全诗以辞别故乡发端,思念故乡作结,已略可说明这一点。而前六句中反复引起诗人巨大哀痛的弟兄“羁旅”,骨肉“流离”,雁行“分飞”,蓬草“辞”“散”,其实也都在强烈反衬着他那执着不移的乡思:那“世业”,那“田园”,虽已空无寥落,但仍是他梦魂萦绕的“根”之所在。诗人不得不离开它,不能不思念它,却又不能见到它!然思而不见,更倍增其思。其乡思是如此的往复回环,层层加深,以至于对月垂泪,长夜难眠。这样的乡思,令人感动,也令人心碎。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即这首寄赠众位弟兄的诗作,重在乡思上着墨,却很少直接写弟兄间别后的相互思念与亲情,似乎有点不近情理。但细析起来,又不尽然。我们知道,战乱之年的离人乡思一般是特别浓烈深厚的。既然如此,那么抓住此刻大家最为关切最为沉痛的情感纽结(乡情乡思)给予彻底的揭发倾吐,不是就更能激起强烈的共鸣并因之而愈发加深患难之中的手足亲情吗?所以,极写共同乡思而少叙相互亲情,倒正是对此际亲情的一种不写之写——“此时无声胜有声”,是也。
宋代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认为,白居易“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就此诗看来,确乎如此。它真切地表达了诗人的内心感受,同时也将其众位兄弟,乃至于当时千万个背井离乡者的心曲代为淋漓地倾诉了出来。“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能够艺术地传达出作者个人乃至芸芸众生真挚浓郁的性命之情的作品,常常就是具有强烈艺术魅力的上乘之作。白居易的此诗,就是这样一首既有相当艺术性而又以“道得人心中事”见长的感人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