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唯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怒。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
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竢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
忽驰鹜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将反。
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
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
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
薋薋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
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
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
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
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
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
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
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
日康娱以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
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
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
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
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
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
揽茹蕙以掩涕兮,霑余襟之浪浪。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
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
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
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
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
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
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佇。
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緤马。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
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
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
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
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
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
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
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
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
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
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
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
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
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寤。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索茅以莚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
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
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
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
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
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
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
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
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
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
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榘矱之所同。
汤、禹严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
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
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
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
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
恐鹈鴃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
唯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
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
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
椒专佞以慢慆兮,榝又欲充夫佩帏。
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
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
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
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
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
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
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
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
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
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
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
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
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
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
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
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侍。
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
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軑而并驰。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乱曰: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离骚》是我国古代最早、最辉煌的长篇抒情诗,全长三百七十句,近二千五百字。其气魄之宏伟、抒情之深刻、构思之奇幻、辞采之绚烂,在古典诗歌的宝库里首屈一指,一直被引为民族文学的骄傲。
《离骚》的作者屈原,是我国文学史上最早出现的伟大诗人。他生活在战国中后期的楚国,正当国势积弱变衰的转折关头。作为宗室贵族的一员,他在楚怀王时曾担任过仅次于令尹的要职左徒,积极从事内政改革和外交活动,一度得到怀王的信任,但不久便遭谗见疏。顷襄王时,更由于执政者的嫉恨,被放逐到江南。最后鉴于国事的日益混乱,危亡在即,悲愤交加,自投汨罗江而死。他的进步的理想、卓绝的人格和不幸的遭遇,深受后人缅怀。而这种种生活与心灵上的波卷澜翻,便集中反映在《离骚》这篇鸿文巨制之中。
关于《离骚》篇名的涵义,历来有不同的解说。有解作“罹忧”,有释为“别愁”,有说成“牢骚”二字的通转,也有视作古乐曲名“芳商”的音变,迄今未得一致。但篇名中寓有忧愁之意,表明作者“发愤以抒情”的用心,则是共同的认识。
至于作品的写作年代,也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我们觉得,从诗中所表现的激切难平的情感、矛盾复杂的心理、成熟而未至于衰颓的艺术风格以及反复透露的“及年岁之未晏”、“恐美人之迟暮”、“老冉冉其将至”之类年龄的消息来看,似以中年所作较为妥贴。具体来说,大概是在怀王统治的末期(诗人四十岁左右),当时楚国的危机已全部呈露,而尚未发展到顷襄王以后无可救药的地步。
《离骚》一诗包含的内容极为丰富,其中有对楚国黑暗政治的揭露,有诗人自我怀抱的抒写,有幻想境界的描绘,也有美人香草的点缀,交织成一幅五光十色的人生图画,乍一看来,眩人眼目。而篇中抒情,又似乎是“哀乐之极,笑啼无端,笑啼之极,言语无端”(陈继儒语),令人难以捉摸。但只要透过种种表象,进入作品的深层结构,也就是诗人情感起伏变化的层次脉络,便会感到“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鲁迅语),不难把握住贯串于其间的一条主线——诗人心灵世界的悲剧性冲突。这条主线又展现为两个方面的矛盾:一是诗人的理想与现实环境之间的对立,二是诗人远游自疏的念头与眷恋故国之情的对立。前者可称之为主观与客观的矛盾,后者则属于主观世界内部的矛盾,两者共同纠结成诗人心灵上的悲剧性冲突,而整个诗思的发展,便是围绕着这两方面的矛盾逐步展开的。
依据上述对诗歌情感线索的理解,可以试着把全诗划分为三个主干部分和一个尾声,每个大段落中当然还会有一些小层次。
从诗篇开头到“岂余心之可惩”是第一大段,姑且称之为“往事的回顾”。其中又分为三小节。
开首二十四句是第一小节,诗人总叙身世与怀抱。诗从遥远的祖系追溯起,以见出家世的华贵,然后说到生辰的吉祥(旧说人类诞生于寅时,故以寅日出生为得中正之道)、体貌的端庄和名字的嘉美。在这一切内在美质(喻指先天禀赋)的基础上,再加上用各种香花香草来修饰仪容(喻指后天修养),当然更见得美丽出众。诗篇一开头的自我介绍,紧紧扣住了“爱美”的主旨。为什么诗人要如此不厌其详地从各个角度来表白自已“爱美”的天性呢?那正是为了突出他的人生目标。因为有了这样的美质,就决不能虚度年华,沦于“美人迟暮”的可悲境地,而应该奋发自强,驰奔于时代之前列。本节末了“来吾导夫先路”的自誓,鲜明地揭示了诗人变革现实的远大抱负。
“昔三后之纯粹兮”到“愿依彭咸之遗则”是第二小节,转入对自己政治理想和政治遭遇的具体陈述。它有两个层次:先是写致君尧舜的理想及其破灭,再写培养英才的活动及其失败。“三后”指楚国先君熊绎、若敖、蚡冒三人(一说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他们在开创楚国基业上有过贡献。诗人这里首先提出“三后”以警戒今王,而后标举尧舜作为楷模,并以之与亡国之君桀纣相对照,充分体现了诗人忧虑国运倾危、希望接武前圣的用心。可是,在苟且偷乐的“党人”的破坏下,楚王(诗中以“荃”、“灵修”作指代)却听信谗言,背弃成约,导致诗人政治理想的破灭。接下来,诗人又以“滋兰”、“树蕙”等为喻,说明为了推行改革事业,自己还致力于人才的培育。但在政治活动失败的情况下,这些人纷纷堕落变节,贪婪竞进,一片“众芳芜秽”的景象,更使诗人感到极大的孤立。
“长太息以淹涕兮”以下是本段的第三小节。写政治斗争失败后的心情。这也是按两层意思展开的。从“长太息”到“固前圣之所厚”,着重表白自己不能与恶浊环境相妥协的操守。其中对于楚王的昏庸糊涂、不察民心,群小的妒贤害能、造谣生事,以及时俗的工巧善变、苟合取容,都作了尖锐的揭露和批判,并一再以前代贤圣的榜样激励自己,要坚守直道,虽死不悔。“悔相道之不察兮”到“岂余心之可惩”,则从另一个角度揭示了内心的矛盾。既然进取无门,是否可以另找一条人生的途径,退隐出游,逍遥自适呢?然而,这种独善其身的态度,绝不符合诗人的旨趣。人生各有所乐,怎能为逍遥自适而违背自己的本性呢?通过整个这一节情感的抒发,诗人将构成自己心灵世界悲剧性冲突的两个方面——理想与现实的对立、进取与退隐的对立,初步展现出来了,这就为下文进一步发展矛盾,掀起更大的灵魂波涛,作好了铺垫。
第二大段从“女媭之婵缓兮”延至“余焉能与此终古”,其内容由“往事的回顾”转入“理想的追求”,艺术表现上则由写实的境界转入虚拟的境界。这一大段又可划分为两小节。
“女媭之婵媛兮”到“霑余襟之浪浪”为第一小节,写女媭的劝告和向重华陈词。女媭,一说是屈原的姐姐,一说是他的侍妾,难以考实。这里只是假借女媭之口,表现出亲人对于自身安危的关注和全身远祸的规劝。但女媭虽然爱护诗人,却并不理解他的衷肠,于是诗人只有把满腔的激愤,托之于向古圣重华(帝舜)申诉。他在陈词中征引历史上盛衰兴亡的大量事实,得出“皇天无私,唯德是辅”的明确结论,从而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这里的规劝与申诉,近于后代辞赋中常用的主客问答的虚拟手法,通过设问设答来反映作者自身思想感情上的矛盾与波澜。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诗人决心进行新的追求,这就是“跪敷衽以陈辞兮”以下一大节文字以幻想形式展开的“上下求索”的情景。诗人在想象中驾龙乘风上天远征了:羲和(日神)为他取辔,望舒(月神)作他的先导,飘风屯聚在周围,云霓错杂于上下,好一幅壮观的景象!然而,当这支盛装的车驾来到天宫门前时,把守大门的司阍却不肯开关,天色又渐渐阴暗下来,致使诗人只能在世道混浊、蔽美妒贤的喟叹声中怏怏离去。上天既不成,于是诗人转而追求下界的美女。关于“求女”的寓意,历来众说纷纭,我们认为,以喻指求访贤人为妥。诗人自身虽被阻隔于天宫之外,但他仍要“反顾流涕”,哀叹“高丘”上(即天帝居处)没有美好的女子(指贤辅弼),由此引出下界求女的活动。他先后求访了宓妃、有娀之佚女和有虞之二姚,或则由于本人“美而无礼”,或则受到媒人作梗,终未成功。“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段末这两句话,便概括了诗人在叩天阍、求下女过程中失败经历。但正是这样不懈的追求,充分显示了诗人执着于理想、奋进不息的伟大人格和精神。
如果说,诗篇的第二大段是在幻想的形式里进一步展开了诗人理想与客观现实间的矛盾,那末,接下来的第三大段便以同样的虚拟手法,着重揭示了诗人心灵悲剧性冲突的另一个侧面——远游自疏与眷恋故国之情的尖锐对立。我们可以把整个这一段题为“远游的彷徨”,其中也有两小节。
从“索藑茅以筵篿兮”到“周流观乎上下”为第一节,写去留的卜决。诗人在现实环境的重重阻抑之下,既然无从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必然面临着另谋出路的问题。他先向灵氛问卜,灵氛告以天地之大,岂无知音,劝他“远逝而无狐疑”;又请巫咸降神,巫咸也叫他趁着年岁未晏去周游求合,并历举往古事例以证明君臣遇合的可能性。灵氛和巫咸的劝说,再次引发诗人把楚国的现实和自己的处境作了具体分析;深感自己留下来无所作为,于是决计远游。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以下一节,便在又一个幻想境界里展开了诗人“远游自疏”的灵魂历程。这一节文字写得瑰丽多彩,汪洋恣肆,极富于浪漫气息。诗人选择好吉日,准备好干粮,上路了。飞龙为驾,象牙饰车,凤凰开路,千乘随从,发天津,涉西极,渡流沙,循赤水。正当这支浩浩荡荡的车队扬着云旗,鸣着鸾铃,载歌载舞地登上高空,即将远离楚国黑暗的现实世界而去时,诗人的眼睛忽然瞥见了他那出生、长大的故乡,那种血肉相联、声息与共的炽热的情感,刹那间粉碎了他去国远游的美妙想望,使他再也无法继续自己的行程。这一感情上的剧烈转折把诗人内心世界的悲剧性冲突推向了高潮,而整个诗思的演进也就不能不到此戛然而止。诗人上下求索,云游八荒,但最终的立足点还是在他的念念不忘的祖国。
“乱”是全诗的尾声。诗人的理想既然冲不破现实环境的束缚,而远游自疏的念头又终于被眷恋故国之情所压倒,两重矛盾都无法解决,只能导致悲剧的结局。诗篇结末以彭咸(商朝大夫,谏其君不听,投水而死)自拟,点明了以死殉志的决心。这是诗人理想的彻底幻灭,也是诗人人格的最高升华。诗篇动人的悲剧美,正在这画龙点睛的一笔中得到了完成。
以上概略地介绍了《离骚》一诗的情节和内容,悲剧美可以说是它的核心。大家知道,我国古代戏剧艺术发展较晚,戏剧中的悲剧精神也不如西方那样突出,但并不意味着我国文学缺乏悲剧的传统。这种悲剧精神在源远流长的古代抒情诗里,是得到了充分的发展的,《离骚》便是最早的典范。《离骚》所展示悲剧,是统治阶级中的个别先进分子与整个腐朽统治势力发生冲突而酿成的悲剧,这在旧时代有它的普遍意义。从屈原到李白,历代进步诗人反复形诸吟咏的,几乎都离不开这个主题。即使杜甫以后,下层人民的苦难生活更多地进入作家的眼帘笔底,这一主题也仍未失去其重要意义。屈原的伟大,不仅在于他较早地触及这个主题,更在于他以磅礴的气势、深刻的抒情,集中显现了黑暗环境压迫下人对理想的追求、国家的热受和节操的坚持,将悲剧冲突下的人性美发扬到如此震撼人心的高度,致使《离骚》的精神成为整个中国文学史上的一面旗帜。刘安称许诗人的志向“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史记.屈原列传》引《离骚传》),评价并不过当。当然,由于诗人毕竟是贵族阶级中的一员,不可能完全地站在人民大众的一边,所以他与腐朽统治势力间的矛盾,又往往显形为“超人”和“庸众”的对立,从而带有某种孤芳自赏与哀怨感伤的情味。而诗人理想的实现不能不寄希望于君主的贤明,也促使诗篇的爱国情感与忠君观念必然交织在一起。这些都是作品的历史局限。
《离骚》在艺术表现上的最大特色,就是比兴、象征手法的运用。比兴在《诗经》里已开其端,但大多作为特定的修辞手段使用着。《离骚》则将这种手法扩展到诗篇的整个艺术构思上,借以塑造出一组组富于象征色彩的意象群来。通观全诗,诗中的抒情主人公除了作为政治家和诗人的自我形象出现外,又常幻化为一个美丽而遭逢不幸的女子。她有爱美的天性,喜好用芳洁的东西修饰自己,还亲手栽培了许多芬香的草木。起初与丈夫(朱熹《楚辞集注》谓“灵修”“盖妇悦其夫之称”,可以参考)结成了婚约,后因受到众女的嫉妒与谗毁,终被遗弃。女伴责怪她太固执,但她仍坚持自己爱美的本情。她想争取回到丈夫身边(叩天阍)而不见纳,又想物色一个同心同德的女子接替自己(相下女)而不获。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接受劝告出门远游以寻求“两美必合”的命运,而正当一切就绪踏上旅程时,回头望见故乡又不忍离去。于是,只能以死作为自己的归宿。这就是诗中借男女关系为喻所展示的一条爱情线索,它和诗人的政治抒情每每叠合在一起,造成诗篇写实和虚拟的二重世界相互转化、相互交溶、迷离恍惚的艺术效果,也给全诗增添了绰约的风姿与芳悱的情韵。这种“美人香草”式的寓意手法为《离骚》所独创(也许来自楚地巫歌巫舞中的人神恋爱传统),对后世文学有着深远的影响。
《离骚》中的比兴并不限于借男女恋情来喻指君臣离合。诗篇发挥了大胆的想象,大量引用神话传说材料和历史人物故事来托讽现实,使草木禽兽都获得了人格象征意义,从而将人间和天上、过去和现在、人情和物态多方面因素揉合在一起,形成充满奇情幻思、光怪陆离的形象体系,产生出巨大的艺术魅力。朱自清所谓“比体诗”的四大类——咏史(以古比今)、游仙(以仙比俗)、艳情(以男女比主臣)、咏物(以物比人),都可以由《离骚》找到源头(见《诗比兴笺》,按:以物比人发端于《诗经》)。历代带有浪漫倾向的诗人多从《离骚》中吸取养料,是很自然的。
《离骚》的语言极富于文采。其中如上天叩阍和远游自适的场面铺排,女媭劝责、重华陈词、问卜灵氛、求告巫咸所呈现的主客问答的萌芽,开启了汉赋的先河。对偶句的广泛运用(全篇对偶在百句以上),并初步具备言对、事对、正对、反对、当句对、隔句对等多种形态,也对以后骈体诗文有重要影响。频繁使用双声、叠韵、叠字等联绵词语,尤其是创造了三字联绵(纷、芳菲菲、斑陆离、忳郁邑)的格局,不仅促进了抒情状物的表现力,还增强了文辞的声韵美。
《离骚》在诗歌形体上也有重大突破。它既不象《桔颂》、《天问》诸篇仍然以四字句作为基本句式(《诗经》的主要句式),也不同于《九歌》各章把“兮”字嵌入每句中间(楚歌的传统格局),而是将“兮”字置于单句末尾,两句一韵,四句一章,形成容量较大的文句和错落中有规整的节奏,便于驰骋诗人的情意和保持一定的声律。这种自由灵活、富于弹性的体式,是《楚辞》中最进步、最解放的体式,直接间接地孕育了后世多种文体。
“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李白《江山吟》)《离骚》所由诞生的悲剧时代虽已成为过去,而诗篇放射出来的悲剧美的光辉,仍将烛照千古,永远给人以心灵的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