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
凤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樽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这首词是周邦彦知溧水时所作。宋哲宗元祐八年至绍圣三年(1093——1096),整整三年内,周邦彦一直任溧水县令。溧水虽属江南富庶之乡,但北宋时期,这是一个远离京都的僻远地区。周邦彦才高气盛,被长期置于这样一个僻远之乡,那种大材小用、落魄潦倒之感难免要时时向他袭击,因而,他又感到无聊、抑郁,甚至于厌倦。这首词集中反映了他的这种情绪。
词的上片主要是写景,写江南初夏的山光水色,最后无意中联想到白居易,流露了他的抑郁和无聊之情。写景寓情,笔意含蓄。开头“凤老莺雏”三句点时令。春风里小黄莺的歌声渐渐老了,春雨中梅子长得肥肥的,这是初夏的光景。“午阴嘉树清圆”写中午阳光直射树顶,树下形成一个圆圆的阴圈。此句从刘梦得“日午树阴正”诗句而来,加一“清”字,突出氛围,静极;改“正”为“圆”,形象而美极。“青出于兰胜于兰”。
景物如此,可这个地方的环境却不怎么让人赏心悦情。“地卑山近”两句,是一个因果复句,写环境。由于地处低洼之处,又靠近山,因而人的衣服常是潮湿的,要熏干它很费炉烟。一“费”字暗示出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作者的烦闷心情。清人谭献极欣赏“衣润费炉烟”句,将它和作者的“流潦妨车毂”诸句并称,说“可悟词家消息。”这话不大容易理解,其实这是一种词手行家们惯用的行文过渡方式。本词内,此句前只点时令,此句后,逐渐展开情境的描绘,这句是点逗过渡,“费”字是上片的筋节。由于“地卑山近”、衣衫潮湿,不易熏干,暗示作者烦闷的心情不易排遣。这和李煜《清平乐》写离愁:“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乃是同一手法。
以上通过描写视觉和触觉感受,来暗示自己心情的烦闷,接着写听觉感受反衬自己的沉滞心情。“人静乌鸢自乐”句,“静”与“乐”相映照,静便显得沉重,而乐则显得轻松,一“自”字更突出地提醒人们,“乐者自乐”,人鸟在这里是无法相通的,从而反衬出作者的愁闷。“新绿溅溅”,是写绿水渐涨,水声潺欢,春流活泼,这也反衬出作者心情的沉滞。词写至此,作者心情之苦闷已达极致。最后一句点明心情苦闷的原因:“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原来是溧水县小,地处僻远,生活枯燥,小邑小官使他不能忍耐。自居易《琵琶行》中有“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的诗句,描写自己被贬为九江司马的生活。作者站在栏前,凭栏久望,看见宅前宅后,一片黄芦苦竹,很有点象当年白居易的境遇。这样,我们就完全可以体会他为什么要“拟泛九江船”了。
词的下片感叹身世飘零,仕途失意,只有樽前排遣,对客醉眠。和上片的含蓄不同,这里将苦闷牢骚展开来写,显示了笔意的变化。
起首作者以“社燕”自比。社燕者,春社来秋社去之燕也。“社燕”前冠之以“年年”,语气沉重,意味深长,言外有宦途疲苦之慨。“飘流翰海”两句,意思是以燕子飞过大海,寄住在人家的屋檐下,来比喻自己的人生遭际:周邦彦二十五岁入都为太学生,二十九岁进《汴都赋》,自诸生一命为太学正。三十二岁教授庐州。以后十余年间,倍受冷遇,过着燕子般四处飘零的生活。
为了求得暂时的解脱,只有什么也不想,时常地逃避于酒。“且莫思身外,长近樽前”句出自杜诗“莫思身外无穷事,且近生前有限杯”。古人称功名事业为身外之事,修身养性才是“内务”。酒虽不能尽其修身养性之职能,却可以助兴怡情,忘掉身外。魏晋名士常一边饮酒,一边吃药,用意概出于此。但周邦彦此时的心情似乎比魏晋名士们要复杂一些。他刚刚打算要“近樽前”,却又“不堪听”与樽前杯下一并具来的“急管繁弦”。这其实又否定了他刚刚作出的打算。原因是什么呢?因为自己已成了“憔悴江南倦客。”“倦客”而又冠之以“憔悴”,是形容词复置,极写其疲乏落魄之态,也说明什么样的刺激都不能激发起他的兴致,反而会徒增更多的烦恼,只有酒才能使他暂时忘掉忧愁。
后一节用了三折笔,极写了作者自己无法排遣的苦闷心情。所谓“江南倦客”,心里本来就够乱的事,音乐声会徒增烦恼,所以说“不堪听、急管繁弦”。本来是热闹的“歌筵”,可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他希望求得暂时的安静,所以说“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总之,这首词相比周邦彦其他的词,内容不显空泛,情调则颇见沉郁。词中所表达的心情是痛苦的,情绪是复杂的,表达方法也一波三折,宛曲有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