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
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
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
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
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
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警我顽。
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这首诗写于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十一月,是苏轼赴杭州通判任,途中过镇江时所作。苏轼自熙宁二年除父丧还朝之后,即与王安石变法相忤乖,因而遭到执政派的排斥和忌恨,他迫不得已,乞补外任。名义上是“补外”,实际上是贬逐。苏轼此时此地的心境,是十分矛盾而痛苦的。
陈衍在其《宋诗精华录》中评论此诗时说:“通篇遂全就望乡归山落想。”看来此说是符合诗作的某些原意的;但是统观全诗,再联系苏轼同年所作诸诗,如“早岁便怀齐物志,微官敢有济时心;南行千里何事成?一听秋涛万鼓音”(《次韵柳子玉过陈绝粮》二首之二)等,他的心灵深处,是充满了仕宦与归去、激昂与消沉的矛盾心绪的。这种心绪,亦当视作是此诗的主旋律。
这首诗在艺术上的主要特点,是通过眼前景物的种种变幻,层层抒发了诗人内心的不平愤然之气和他步步高昂的用世精神。
金山寺,座落在镇江城西北的金山顶上,是长江导流入海的地方。水流千里归大海,站在金山顶上登高远眺,很容易勾起人们思乡归里的感受,特别当苏轼宦途遇阻、被迫“补外”的情形下,“觅归宿”的念头油然而生。因此,诗作一开头就明白唱道:“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作者对其诗意的概括,可谓高屋建瓴。苏轼的家乡是在数千里外的岷峨眉山县境,长江正是从这个地方发源汇流往东;而苏轼自己,也正是从岷江水流出发,不远万里赴京应试而踏入仕途的。那时,诗人意气风发,满怀“书剑报国”的壮志,他是多么想在政治上做一番事业呀;然而如今,他又遭际了什么样的处境呢?——长江水流的道路,正体现着东坡宦游的经历。象长江行到金山寺要奔流入海一样,东坡自己也已到了“觅归宿”的时刻了。
诗歌就是这样自然地使他的眼前景物与内心思绪发生了强烈的共鸣。我们可以很明确的说,诗中一切外部景物的转换,都是顺应着诗人内心情感的起伏,构成为苏轼抒发自身郁闷不平的依据。
“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大江归海的气势,是磅礴而壮观的,这有如苏轼的理想抱负,越到后来而越加高涨。那“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的描绘,不正是苏轼所响往的“挺然直节庇峨岷,谋道从来不计身”(《陆龙图诜挽词》)的凛然气质的写照吗?在宦途挫折中,苏轼曾高傲地唱道:“平生傲忧患,久矣恬百怪”(《十月二日,将至涡口五里所,遇风留宿》)。这巍然不动、任凭大江涛波冲击的石盘陀,不正是苏轼傲岸挺立的个性形象的象征吗?
但是,现实终于与理想发生了尖锐的冲突,苏轼在坎坷遭际中面对大江归海的景致,还是诱发了他的宦游寂寞的感受。他“试登绝顶望乡国”,思乡归山之情煞时成倍增长;谁知“江南江北青山多”,周围的青青群山却无情地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有在“寻归楫”的思绪中,饱尝了思乡莫及的苦情。
诗人愁绪万千,更那堪“羁愁畏晚”,他已无心赏景了,但那殷勤热情的山僧,却兴致勃勃地“苦留看落日”。这真是盛情难却、无可回绝的事情。那么,就权且借此眼前美景,慰藉一下自己内心的苦闷和衷肠吧!
于是,大江晚霞的一派美景,煞时展现在诗人面前了:“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那广阔无垠的大江水面,随着晚风的徐徐吹拂,荡起了一片匀称、平舒的靴纹细波,而映衬在天边的晚霞彩云,也正呈现出斑斑赤鱼尾状的迷人艳姿。这是一幅充满了诗情画意的绝妙景致!诗人不禁为之惊叹,也为之叫绝,似乎在刹那瞬间,那空旷幽静的晚霞景色,已荡涤了诗人内心所淤积的污尘浊垢……。
苏轼是长于写景的,这段江心晚景的描绘,曾被人们称颂一时。——祖国山河的壮丽多姿,构成诗人最富有艺术魅力的章节,可谓“深得江山之助”。然而景语即情语,“以我观物”,使“物皆着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也正是苏诗最突出的艺术创造。
落日晚霞的美景,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变换消失着:“是时江月初生魄(通“霸”),二更月落天深黑。“魄”,是月始生或将灭时呈圆形轮廓的微光,有月称“生魄”,无月称“死魄”。这里的“初生魄”,指月初三后,微光逐渐明亮起来。然而,一缕怨抑之情,又立刻从月落天黑的氛围中渗出了。对时光变迁具有无比敏感的苏轼,他从心底增浓了寂寥悲凄的感受。
突然间,“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眼前煞时发生了怪异的现象:当此天色阴晦的时刻,水面上顿时浮现了一团火光——据王十朋注苏诗卷五引汪革曰:“先生集《物类相感志》:山林薮泽,晦冥之夜,则野火生焉。散布如人秉烛,其色青,异乎人火。”这种江心炬火明的特异现象,古人称之为“阴火”。阴火的突然出现,使得诗歌和作者感情出现了突如其来的大转折。诗人对此不得其解,并为之震惊:“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这不祥之物的出现,不正像自己仕途中所碰到的鬼魅险阻吗?再往前行,后果将是难以预料的,不如赶紧急流勇退吧!但是,那“齐物”、“济时”的抱负呢?难道真要把它们一齐抛掉吗?不,苏轼决不是那样的懦夫俗子,他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决不屈从于任何艰难险阻,他决不甘心在风华正茂的美妙年纪,便去闲居野处,这大概就是“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警我顽”的原因所在吧!于是,诗人面对“非鬼非人”的江心炬火,突然指江发誓道:“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指江而誓是古来的习惯做法,苏轼的这两句誓词,表示待置田后必将返归故里——归田园居。苏轼的不能急流勇退,实在是迫不得已的,他的“偶怀济物志,遂为世所縻”(《送张安道赴南都留台》)、“南山孤松积雪底,抱冻不死谁复贤”(《次韵子由柳湖感物》)的入世态度,是难以顿时泯灭的。——江山虽好,且待功成身退。这突出地表现了诗人豪迈奋发、积极向上的精神要求。
末二句誓言,节奏急促、音调高亢,它适应着诗人一颗激盈奋跃的心而迅速地激化炽热起来,从而把诗人的思绪推向一个豁然开朗的坚定而广阔的视野。诗歌至此顿时达到高潮,同时也戛然而止,给读者拓展了无限想象的余地。
由上可见,此诗的主要艺术特点,是把诗人登金山寺顶所眼见到的种种景物,使之融汇、集中为具有紧密内在联系的艺术画面,从而使外在景物与诗人内心情感完美地统一起来。全诗深深打动读者心弦的事物,不是字面上的晚霞落日和江心炬火,而是渗透在意境形象内涵中的充满矛盾和激愤的诗情。
此外,这首诗在艺术结构上也有其独到之处,即它首尾环应,跌宕有致,这已为前人所屡屡称赞了。如纪昀批点《苏文忠公诗集》卷七有云:“首尾谨严,笔笔矫健,节短而波澜甚阔。”又说:“结处将无作有,两层搭为一片。归结完密之极,亦巧便之极。设非如此挽合,中一段如何消纳。”可供参阅。
再者,苏轼善于在古诗中纯熟地运用散句,并能做到妥贴自然。此诗大量地使用了单行散句,却又出色地表现出诗歌的韵律之美,令人叹为观止。如尾联的“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纯系散文式的警句,但却感情充沛,一气呵成,不仅不使人感到收尾松弛,反而有如划然长啸,形成收语的豪迈、灵动而奇警的气韵,给人以自然和谐、而又气魄宏大、含意深邃的审美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