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燮《沁园春·恨》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郑燮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

记得在十年内乱之时,第一次读到郑板桥的这首“恨”歌的情景:蓬门草舍,小灯如豆,几颗年青的心被这首悲歌狂曲深深震撼。二百年前的呼喊,穿越历史空间的长河,与现代人的心灵撞击,迸发出光明的火花,在暗暗长夜,发出长久的回音,在空山峡谷,莽原浩野……

这首词为什么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我想,主要是词人真切地表现出了生活在封建专制桎梏下的痛苦感受,唱出了否定一切传统世俗标准的狂想,发出了要求自由的呼喊,从而成为了一篇向封建传统宣战的檄文,一首具有民主思想的自由、光明的歌!

郑板桥“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生活在封建专制、文字狱的黑暗时代。板桥“衙斋卧听萧萧竹”,“一枝一叶总关情”!痛心于民生疾苦,力挽狂澜于既倒,然而,黑暗的现实使他逐渐认识到个人力量的无济于事,在“愁水愁风愁不尽,总是南柯”的叹息里,他走入了愤世嫉俗,颠狂疯怪一途,应该说,是作了封建时代的叛逆不肖子。

这种痛苦的现实、痛苦的认识、痛苦的抉择,使诗人感到: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不复存在了。于是,词人劈头就说:“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春花秋月美酒,本来似乎具有永恒的魅力。古往今来,多少墨客骚人为之写下了动人的诗章!杜甫悲吟:“感时花溅泪”,是说花解人意;苏轼放歌:“我欲乘风归去”,那是对神秘月空的向往;曹操醉唱:“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那是赞醉可解人忧烦的功力。而现在,这一切美好的事物,在郑板桥的面前都变得无知、无聊、无灵了。词人内心之苦,花再也不能知晓,婵娟清月变得如此乏味,酒也突然失去效用。传统的美好意象,在“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面前,失去了它们存在的意义——这不是李后主式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叹息,而是对传统标准的彻底否定!

词人的愤懑不平之气,如黄河之骤决,若骏马之下坡,一发而不可收。他要“把夭挑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要“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椎(chui),砸碎),要“毁尽文章抹尽名。”无论是自然界的花草鸟兽,还是人类社会的传统文明,都无不在词人的涤荡之中。鲜艳的桃花何等美丽:“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诗经》),而词人偏要斫断夭桃,“煞他风景”;会学人语的鹦哥“百啭千声”(欧阳修诗),多惹人爱,板桥偏要将它作“佐羹”之物;诗书琴画与自然界的梅竹兰菊,都是封建士大夫生活情趣的象征和标志,而文章者,更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语),词人偏要将它们焚烧椎裂,毁抹一空!郑板桥曾说:“凡所谓锦绣才子者,皆天下之废物也”,可作此处之注脚。按照当时世人的眼光看,郑板桥无疑是疯了,尽说些疯话。其实,这正是一种大彻大悟,是伟大的先知。如果没有对封建黑暗的深刻认识,是绝难说出这些“疯话”来的。

前三个层次,词人排列了十种事物加以鞭挞,一气呵出,气势恢宏,至此,词人稍作停歇,转出“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唐人白行简在《李娃传》里描写了一位郑公子,他进京赶考,由于迷恋妓女李娃,把费用耗尽,流落街头,靠唱挽歌活命。现在,郑板桥直认这位落拓郑生为自己的家族前辈,说郑姓家世清白,祖先就已有乞食的传统。此数句看似平缓,内涵却更激烈。这是对传统观念的挑战、嘲笑和蔑视,真是了不起的“疯话”。我们自可将板桥视作封建社会的挽歌者。

下片词人转而描写,表现自我,描写其外在形貌,居住场景以及孤愤郁闷的内心。“单寒骨相难更”,这是一句总括,说自己穷骨头之相看来是永难改变了,犹如屈子所说:“予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涉江》)。“笑席帽青衫太瘦生”,是从自己的衣帽服饰,外在形貌充实上句“单寒骨相难更”之意。板桥一生常处于穷困,不论是作县令前还是辞官归于扬州之后,都是如此。他自己曾说:“板桥最穷最苦,貌又寝陋,故长不合于时”(《刘柳村册子》)。此处词人以一“笑”字引出自己的“贫儒”之相,其中滋味,读者自可咀嚼。接着,词人再进一步描写其生活场景:“蓬门”、“破巷”,这是极为贫寒的生活写照;“疏窗”,“细雨”,“秋草”,这是无限凄清的心境外化。这些痛苦的意象组合在一起,再冠以“年年”、“夜夜”的修饰,让人不由想起林黛玉“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月月复年年”的感受来。由此是否也可以说,板桥恰是痛感“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先觉者之一呢?

生活的贫苦,尚可忍受,心境的凄苦与郁闷,则令人几欲窒息。板桥曾道:“庄生谓:‘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古人又云:‘草木怒生。’然则万事万物何可无怒耶”(同上)。为生存的艰难,为理想的破灭,他要叹一口气,他要呼一两声,然而,文字狱的时代,是不允许叹气、呼声的。词人默默地忍受,默默地忍受,他终于难以控制自己火山一样的内心,吼出了一声:“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这是全诗最精采,最感人,最具震撼人心力量的诗句。这呼喊是全诗的主题,也是对整个封建社会专制黑暗的挑战!可以说,只要人类社会还有专制黑暗,这诗句就具有永久的艺术魅力。

结句,词人以“颠狂甚”来概括自己,用“取乌丝(印有黑线格子的纸)百幅”,来概括写作此诗之事,需以“百幅”纸“细写凄清”,可知其“恨”之深,其心之苦,其“颠狂”之甚兮,可谓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