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李凭箜篌引》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李贺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大概是因为李贺“赋性怪僻,而多奇情异采”(朱自清《李贺年谱》,见《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同时也许李凭的演奏风格也同李贺诡谲怪异的诗风相近吧,李贺听李凭弹的箜篌,听出了它的“弦外之音”——这不是人间乐,而是一支惊风雨、泣鬼神的鬼神之歌!而这首以音乐为题材的诗,也充满着虚荒怪诞的色彩。李贺用形象表现了听觉的乐声,瑰诡的诗写出了诡异的乐,出神入化。

这首诗作于元和六年(811)至元和八年(813)间,当时李贺在长安任奉礼郎。长安是唐朝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这里云集了许多著名的文学家、艺术家,文化生活十分丰富。李贺的长安三年生活,接触了社会上各方面的人物,对他的诗歌创作具有重大意义。许多名诗作于此时,这首诗就是听了当时以弹箜篌闻名遐迩的梨园弟子李凭的演奏而作。杨巨源亦有《听李凭弹箜篌》诗,“君王听乐梨园暖,翻到云门第几声。”而李贺则听出了它的不同凡音。高超的技艺成就了神妙的诗,而绝妙的诗又为美妙的乐增添了光辉。

“吴丝蜀桐张高秋”,诗的一开始,不直接写乐声,而是交代演奏时间(高秋即暮秋,阴历九月),张弦准备,引而不发,造成了一种蓄势。而当吴地蚕丝、蜀地桐木制成的精良箜篌,在高旷的背景下这么雄浑的一“张”,(紧起弦准备弹奏)在诗人眼中就非同小可,它将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牛鬼蛇神蠢蠢而动起来。终于,乐声起来,顿时“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的序曲以一种突兀之势,猛然震撼了整个宇宙:游云本来漫不经心,“云无心而出岫”,此刻感受到乐声,颓然不能飞动(《列子·汤问》有“秦青抚节悲歌,响遏行云”的话,此处就是用其响彻行云之意);江娥素女冥冥中听到传来的乐声,触动愁怀,也都惶恐不安起来,她们徘徊彷徨,泣涕悲愁(江娥,一作“湘娥”,传说中舜之二妃,舜南巡,溺死湘江,二妃恸哭,泪洒竹枝,遂成有斑痕的湘妃竹。素女,传说中神女,《汉书·郊祀志上》:“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听贝多芬《命运》交响曲有这样的感受:第一乐章流泻的命运敲门式的动机,以及由此发展出的令人惊惶不安的第一主题,扣住了人们的心弦。李凭的乐声也具这种魅力。万物冥灵何以在乐声中颓然自失?原来是“李凭中国弹箜篌”(中国即国的中央,京城长安)。诗人把弹奏的地点同整个大地联系起来,乐声由长安这一点幅射到天地间每一个角落。听,这是怎样的一首惊天动地之乐啊——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这里,昆山玉碎、凤凰鸣叫,芙蓉泣露、香兰幽笑,门融冷光、丝动紫皇,石破天惊、引逗秋雨,神妪起舞、鱼龙跳波……一系列光怪陆离的意象,展示了一个幽奇怪诞的神幻世界,形象地表现出乐声抑扬顿挫、跌宕起伏。箜篌声忽而象玉石碎裂,清脆铿锵;忽而又象凤凰对舞,鸣声悠扬;忽而象残荷滴雨,滞涩哀沉;忽而又象香兰幽笑,飘忽轻快——这是箜篌的声响。(昆山,产玉之地;玉碎凤凰叫,形象乐声清亮;芙蓉泣,形容乐声低咽;香兰笑,形容乐声轻快。)乐声使整个大地蓬蓬勃勃,如春日融融;又弹得天尊耸容,怦然心动。天地笼罩在乐声的氛围之中——这是音乐的感染力。(十二门,长安城东南西北每一面各三门;二十三丝,说明弦数。竖箜篌体曲而长,二十三弦;紫皇,道教称最尊之神。)当李凭胸中激情奔腾,积聚在一起,突又发泄出来时,则手下箜篌发出石破天惊般的震雷轰鸣,秋雨倾泻般的哗然大作——这是乐曲中高亢的最强音。(女娲,神话中创世纪女神,曾炼五色石补天。见《淮南子·览冥训》和《列子·汤问》。)“石破天惊逗秋雨”是一句警句,它形象地表现出激越的箜篌声崩云裂石,直射天宇,女娲补天处终于缝裂石崩,秋雨随天之缺口倾泻遍野。神妪,传说中善弹箜篌的仙人,此刻也在李凭的乐声中竖起箜篌,边弹边舞;老鱼瘦蛟,千年成精,亘古以来潜藏幽涧,此刻灵性被乐声发动,也翻腾跳跃,随乐而舞——这是音乐强烈的节奏感。天苍苍,野茫茫,冥灵万物全都在乐声的魅力下动荡,这不是一首鬼神之歌么?!

白居易《琵琶行》描写琵琶声用了许多比喻,如急雨私语、珠落玉盘、间关莺语、幽咽泉流,多是人世间事物;韩愈《听颖师弹琴》描写琴声也是用“昵昵儿女语”、“勇士赴敌场”之类现实生活中的比喻,而李贺则从光怪陆离、虚荒怪诞的神幻世界的目不暇接的光与色、耳不暇闻的音与响,表现出李凭充满神秘幻奇的音乐,它体现出李贺的创作个性。清方扶南《李长吉诗集批注》誉之为“摹写声音至文”。

最后,“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乐声终了,而余音袅袅。此时月挂中天,露湿广寒,吴刚尚自倚树出神,毫无倦意;玉兔竖耳发愣,任凭露水打湿了兔毛也全然不觉。箜篌声嘎然而止,则整个轰闹沸腾的世界顿时静止了,为之肃然,为之沉默……苏轼说过,“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文也”,这里李贺的描写正是余味无穷,同白居易《琵琶行》描写琵琶弹奏结束“唯见江心秋月白”是同样手法。

惊风雨、泣鬼神的箜篌声在茫茫的天宇中消失,而李贺却用诗记录下这支鬼神之歌,留下了同样惊风雨、泣鬼神的诗。只有“诗鬼”李贺才能知音解语,听懂这支鬼神之歌,并写下这首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诗。这首诗“瑰诡”(严羽)、“幽深诡谲”(姚文燮),是李贺的代表作,突出地显示了他的风格。千百年来读者读之应该都有眼花缭乱的感觉,有读者写下了这句话:“贺词为百家锦衲,五色眩曜,光夺眼目,使人不敢熟视。”(见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所引)。陆游的这句话大概说出了每个欣赏者的共同感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