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
《归园田居》五首是陶渊明弃官归田的第二年所写的一组诗。这一组诗,历来被称为陶渊明的代表作。我这里要说的,只是组诗中的第一首。
此诗写的是他摆脱尘网仕途,回到他所熟悉的家园以后,感到很愉快和安慰的心情。初读此诗的人,往往因为不太了解诗人的生活经历和时代背景,只从字面上领会其大意,以为陶渊明大概是生活在一个太平的时代,他的归田大概是从繁华喧嚣的城市回到风景优美的农村,过着安静舒适的清闲生活。这样的理解,其实包含着很大的误解。
历史的事实告诉我们,陶明渊是生活在一个战乱连续发生的时代,不用远说,只说他辞官归田前的七、八年内,东晋就有公元三九八年王恭、庾楷、殷仲堪、杨佺期、桓玄等人的联合叛乱;有三九九年至四○三年间孙恩、卢循的农民起义军在沿海各郡与刘牢之、刘裕的官军反复多次的战争;有三九九年桓玄袭取荆州,杀死殷仲堪的战争;有四○二年桓玄领兵沿江东下,占领建康的战争;又有四○四至四○五年刘裕联合各州郡兵力讨伐桓玄的战争。陶渊明的家乡江州寻阳郡正是在桓玄与刘裕前后来回拉锯战争中饱受战祸的地方,四○三年桓玄在建康称帝,还曾经把晋安帝迁到寻阳。陶渊明本人在四○○年曾西到江陵,在窃据荆州刺史的桓玄手下作事;四○四年他又到东海边,担任了镇军将军刘裕的参军。一系列政局的风云变幻和战争的血腥屠杀就在他的眼前发生,他想要闭眼不看也不可能。
懂得上述的时代背景,我们再来说这首诗。
这首诗可以分为前后两段。前八句为前段,后十二句为后段。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是说自己从少年时代起,就缺乏那种适应世俗的风度,自己生性所爱的就是山水自然。所谓适应世俗的风度,就是指当时一些士大夫们“以放浊为通而贱守节”的作风。我们知道,他归田的那年(公元405年)已经四十一岁了,写四十以后的事,还从少年时代喜爱山水自然的兴趣谈起,是不是有点扯得太远呢?我们认为并不远。相反地,只有从少年时代写起,才能说明他厌弃世俗,喜爱自然的思想由来已久,已经习惯成天性了。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尘网”,即指仕途,官场。有时又名“世网”,如陆机《赴洛道中作》:“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这是说整个的官场好象一张捕捉鸟兽的罗网。误落尘网中,与《归去来兮辞》悔恨自己误入“迷途”的意思相同。“三十年”,当是十三年之误。陶渊明从二十九岁开始出仕,任江州祭酒,到四十一岁辞彭泽令回家,首尾恰好经历了十三个年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他把仕途比“尘网”、“樊笼”,把自己十三年来奔波宦海的生活,比作“羁鸟”、“池鱼”的生活,这并不是轻描淡写的随便的比喻。联系前面所说的时代背景,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诗中所说的“尘网”、“樊笼”并不只是意味着仕途的庸俗和污浊,官场的拘束和限制,而且还意味着种种可怕的阴谋危机和残酷屠杀对他的威胁,我们试读他晚年所写的那篇《感士不遇赋》:
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辞禄而归耕!显然就是用隐微含蓄而又生动具体的比喻,反映他十三年来在宦途中所目击、所痛恨、所畏惧,避之惟恐不速的现实,这里的“达人”,显然就是他自己,至少是包括他自己。对照着这样污浊险恶的环境,他少年时代“性本爱丘山”,“无乐自欣豫”,忘情于山水自然的美好生活,就是他一生最值得回忆的黄金时代了。我们读读他十三年来在宦海奔波中所写的诗句吧:
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 《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
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 《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
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
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 《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
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
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 《乙已岁三月使都经钱溪》
这些诗句不仅说明当宦途中许多痛苦不断折磨着他的时候,他少年时代忘情于山水田园的生活就不断地在他的回忆中、梦寐中出现,召唤着他。他思想上也发生了愈来愈剧烈的矛盾和斗争:他所以“惭高鸟”,就因为他感到自己象“羁鸟”;所以“愧游鱼”,也因为感到自己象“池鱼”。一种渴望自由的思想,流贯在他十三年来的诗篇里。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归田的思想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他终于开荒南野,守拙归田了。关于他的“开荒南野”,我们可以追忆到他的《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那两首诗,癸卯年是四○三年,那年的春天,他已经首次实践了躬耕的愿望,并产生了“长为陇亩民”的打算。现在守拙归田,也就是实现“长为陇亩民”的夙愿的开始。诗人说归田是守拙,表面看来是自谦,实际上却是一种倔强,也是对热中仕宦,投机取巧的人们投以蔑视。陶渊明很真率,他并不讳言自己曾经为贫而仕,但是当他看透仕途,决计守拙归田之后,他对入仕与归田,取巧与守拙的看法,自然就有高下之别了。苏轼说“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东坡题跋·书李简夫诗集后》),恐不合渊明本意。以上八句诗,可以说用最简练含蓄的语言,概括地叙述了他自己的前半生。
这首诗的后段,才是正面地写他自己回到田园,重温田园的自然景物和生活气氛,抒发了出自内心的欣慰之情。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这四句是简述他自家庭院的风光。明人黄方焕说它写得“语俗而意愈雅”,说得很不错。地几亩,房几间,确实是俗而又俗的家常话。榆柳有阴,桃李有花。房前屋后互相映照,不必刻画,景色已自在其中。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写远方的村落炊烟,朦胧疏淡,着墨不多,却给人无限亲切之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这两句从汉乐府相和歌辞《鸡鸣》:“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借来,很本色,很现成,只改动一两个字。前人写和平富庶,说“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庄子·肢箧》);写战争的灾难,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蒿里行》)。陶渊明借这两句诗很自然地写出了乡村中那种和平安宁的生活气氛。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这是写他家门庭萧寂,室内闲静的气氛。有人见“虚室”两字是庄子用过的词语,就扯到“学道”、“有道”一类的哲学上去,其实《庄子·人间世》的“虚室生白”,是比喻人的心地空明,充满日光,是玄虚的。陶诗的“虚室”是与“户庭”相对而言,恐非庄子之“虚室”。当然,诗人写门庭室内环境也是为了表现自己不慕荣利,淡泊宁静的个性。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是最后点出回到田园后的欣慰心情,也可以说是这首诗甚至是这组诗的主题思想。是的,陶渊明虽然自少就喜爱自然,但是,只有在经历了十三年“误落尘网”、“久在樊笼”的痛苦生活之后,他才更真切、更深刻地感到复返自然是最大的精神安慰。就以他的庄院,他的乡村景物来说,原来也不过是南方很常见的庄院和乡村,虽然陶渊明自幼栖息其间,曾经给他留下难忘的回忆,但是,也只有经过十三年的奔波、苦难之后,当他象一只破笼而出的鸟儿,从黑暗可怕的樊笼里飞回来,这一片熟悉而又亲切的山岗、田野、村落、炊烟又出现在他眼前,并和他朝夕相见的时候,他才真正懂得,他现在不仅是在重温旧梦,而且是在重新开始一种艰苦的,然而也是自由的新的生活。这两句诗的感情是平静温和的,但在平静之中是有着内心深处的激动的。
有的读者曾经问:经过战乱的浔阳农村会象陶诗所写的那样和平宁静么?我们的回答是:正因为诗人是刚从战乱的风波里归来,刚从“尘网”、“樊笼”里解放出来,他才会对极平常的农村产生这种和平宁静的感觉。至于他诗中极力避免提到时事,那恐怕是因为自魏末正始以来,许多诗人都在学阮籍“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的处世哲学,陶渊明也难免受其影响。我们只要联想一下那个“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的时候,多少作家卷入统治阶级贵族们互相残杀的斗争中而作了牺牲品的悲剧,我们也许就可以明白当时人们罕言时事的风气,实在并非偶然。当时玄言诗赋盛行,也并不都是因为大家特别好清谈务虚。陶诗虽然在语言上曾受玄言诗风的影响,作诗也有意地回避了一些现实的矛盾,但他究竟还是如鲁迅所说的:“并非浑身静穆”。萧统说他的诗“语时事则指而可想”,就可见人们仍然能够从他的诗里看出那个时代的影子。《归园田居》五首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