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此诗取首句头二字标题,并非写“山石”,而是记旅游,其可贵之处在于按时间顺序记述游踪,却并不象记流水账,而是象电影摄影师选好外景,人物在前面活动,摄影机在后面推、拉、摇、跟,一个画面接着一个画面,在我们眼前出现。每一画面,都有人有景有情,构成独特的意境。全诗主要记游山寺,开头只用一句诗概括了到寺之前的行程,而险峻的山石、狭窄的山路,都随着诗中主人公的攀登而移步换形。你也许要说:“这一句没有写人嘛!”是的,是没有写,但第二句“黄昏到寺蝙蝠飞”中的“到寺”二字,就补写了人。“到寺”有个省去了的主语,谁“到寺”呢?那就是来游的诗人。他从哪里来?就从那“山石荦确”的“行径”上来。而且,说第一句没写人,那只是说没有明写;实际上,那“山石”的“荦确”和“行径”的细“微”,都是主人公从那里经过时看到、感到的,正是通过这些主观感受的反映,表现他正在爬山。爬了多久,不得而知,但黄昏之时才“到寺”,当然经过了一段艰苦行程。“黄昏”怎么能够变成可见可感的清晰画面呢?有办法。我们的摄影师选取了一个“蝙蝠飞”的镜头,让那只有在黄昏之时才会出现的蝙蝠在寺院里盘旋,就立刻把诗中的主人公和他刚刚进入的山寺,统统笼罩于幽暗的暮色之中。既然是“黄昏到寺”,就先得找寺僧安排食宿,所以就出现了主人公“升堂”的镜头。然而主人公是来游览的,游兴很浓,“升堂”之后,立刻退出来坐在堂前的台阶上,欣赏那院子里的花木,“芭蕉叶大栀子肥”的画面,也就跟着展开。“大”和“肥”,这是很寻常的字眼,但用在“新雨足”的“芭蕉叶”和“栀子”花上,就凸出了客观景物的特征,增强了形象的鲜明性。
“升堂”一句中的“新雨足”是和下句相联系的,其作用是突出芭蕉叶的“大”和栀子花的“肥”,并为它们洗去灰尘,增强亮度。“升堂坐阶”,却有点费解。已经“升堂”了,又怎么“坐阶”?其实,如在前面所说,这是写主人公“到寺”之后,先“升堂”去找住持,然后又转回来“坐阶”,欣赏那“芭蕉叶大栀子肥”的美景。因为已经找过住持,接着出现的画面上就有了僧人。时间在流逝,新雨之后的栀子花和芭蕉叶尽管很“肥”、“大”,但终于隐没于夜暮之中。热情的僧人便凑过来助兴,夸耀寺里的“古壁佛画好”,并拿来火把,领客人去观看。这当儿,菜饭已经摆上了,床也铺好了,连席子都拂拭干净了。寺僧们的殷勤,宾主感情的融洽,也都得到了形象的体现。“疏粝亦足饱我饥”一句,图画性当然不够鲜明,但这是必不可少的。它既与结尾的“人生如此自可乐”相照应,又说明主人公游山,已经走了不少路,因而饿得够呛,连粗糙的饭菜都觉得挺好吃。
写夜宿只用了两句。“夜深静卧百虫绝”,表现了山寺之夜的清幽。“夜深”而“百虫”之声始“绝”,那么在“夜深”之前,百虫自然在合奏夜鸣曲,主人公也在欣赏夜鸣曲。正象“鸟鸣山更幽”一样,山寺之夜,百虫合鸣,就比万籁俱寂还显得幽寂,而细听百虫合奏的主人公,也自然万虑俱消,心境也空前清静。这镜头,当然是朦胧的,但却是有声的,听觉形象,掩盖了视觉形象。夜深了,百虫绝响了,接踵而来的则是“清月出岭光入扉”,主人公刚才静卧细听百虫鸣叫的神态,也显现于我们眼前。
作者所游的是洛阳北面的惠林寺,同游者是李景兴、侯喜、尉迟汾,时间是唐德宗贞元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公元八○一年九月三日)。农谚有云:“二十一、二、三,月出鸡叫唤”。可见诗中所说的“光入扉”的“清月”,乃是下弦月,它爬出山岭,照进窗扉,已该鸡叫头遍了。主人公再欣赏一阵子,就该天亮了。写夜宿只两句,却不仅展现了几个有声有色的画面,表现了主人公深夜未睡,陶醉于山中夜景的情怀,而且水到渠成,为下面写离寺早行作好了过渡。“天明”以下六句,写离寺早行,跟着时间的推移和主人公迈步向前,画面上的光、色、景物在不断变换,引人入胜。“天明独去无道路”一句,需要作些解释。第一,“独去”的“独”,是就寺僧没有远送而言,不是主人公独自去,因为他还有三位朋友作伴。第二,“无道路”并非无路可走,而是天刚破晓,雾气很浓,看不清道路。所以接下去,就是“出入高下穷烟霏”的镜头。主人公“天明”出发,眼前是一片“烟霏”的世界,不管是高处还是低处,全都浮动着蒙蒙雾气。在浓雾中摸索前进,出于高处,入于低处,出于低处,又入于高处,时高时低,时低时高。此情此境,岂不是饶有诗味,富于画意吗?烟霏既尽,朝阳熠耀,画面顿时增加了亮度,“山红涧碧纷烂漫”的奇景就闯入主人公的眼帘。而“时见松枥皆十围”,既为那“山红涧碧纷烂漫”的画面添景增色,又表明主人公在继续前行,而随着他的视野移动的画面,也自然不断地变换内容。
诗人写入山,只用一句,看得出他是为详写出山预留地步的。然而和写游山寺所用的笔墨相比,写出山已经够详了。尽管连续出现的画面都各有特色,很有吸引力,但那“跟镜头”总不能无休止地“跟”下去。诗人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于是在映出“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的“全景”之后,就让它停在那里,唱起了“主题歌”。
结尾四句,具有总结全诗的意义,所以姑且叫做“主题歌”。作者先用“人生如此”四个字概括了黄昏坐阶、寺僧陪游、疏粝充饥、夜深赏月、山中早行、光脚板踏涧石过溪水等此次出游的全部经历,然后用“自可乐”三字加以肯定。后面的三句诗,以“为人靰”的幕僚生活作反衬,表现对山中自然美、人情美的无限向往,从而强化了全诗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