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战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
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韩愈中进士后,在仕途上倍经坎坷,由于他关心前古兴亡,当今得失,忧国忧时,常以不同政见进谏朝廷,所以常常受到打击。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为谏正理财问题,由监察御史远贬阳山县令(在今广东省)。唐宪宗元和初召入京师,任国子博士不久又遭谗毁,贬移司东都(洛阳也有博士官)。迁河南令后,入朝任职方员外郎,升为中书舍,掌草诏命。又被权臣及其党羽,造谣中伤,贬为太子右庶子,事在元和十一年(816)。这首诗就是作在这一年。
韩愈官位稍一升迁,毁谤就追随他,东西南北奔走,几乎没有安宁的日子。因此这首诗明是写听琴,描写高妙的琴声,却也由于共鸣和移情作用,写出了他的坎坷不平感。
颖师是个印度僧人,同时诗人李贺也有《听颖师弹琴歌》,首句说:“竺(印度古称天竺)僧前立当吾门”,诗中还说所用琴长八尺,而通用琴才长四尺五寸。
这一优美诗篇所描写的琴音,曾引起历代争论,欧阳修、苏轼说像写的是琵琶声。清代诗人评价比较公允,认为大多诗句所写不是琵琶声,个别句子像琵琶,琴声中也未尝不可弹出近似琵琶的声音。我们说古代琴声一味雅谈,唐诗人李白等所作琴曲,变化已多,印度僧人运用自己的技巧,变化迅速猛裂,突破一味和平淡雅的格式,欧、苏是不理解唐代文化上的开放风气的。
而欣赏者也不可能纯客观的作审美判断,往往侧重于引起他共鸣的东西,也同时会移自己之情到琴声中。颖师的琴声和韩愈心中的不平之鸣能融会在一起,所以韩愈才着重描写了这抑扬转化激烈、由和平到失势,道出胸中不平的琴声。
这首诗写琴声不过才十句,但不是知音者是写不出来的。琴音也来自生活,韩愈对音乐也有丰富的揣摩和想象力,所以在写听琴音诗中是杰出的一篇。
首二句:“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是弹出和平的正常的小儿女相处形象。亲昵的小儿女,互相称尔称汝的亲切声音表示恩爱和相怨。苏轼说二句像琵琶,其实晋代琴曲也有《神女宛转歌》,琴也可传儿女亲近的声情。
再次二句说:“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战场。”琴音突变为激昂慷慨,这样变化差距之大,是颖师独创的。但这也是琴音,荆轲《易水歌》,古代列于琴曲中,就是壮士一去不返的声音。
次二句:“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这是说琴声由激昂战斗声,又转入清音缥缈,像浮云柳絮,任意在广阔天地间自由飞扬。古代讲“一张一弛”,原是就琴瑟音讲的。这是又一次归于和平之音。
又次二句说:“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琴曲有《乌夜啼引》,司马相如的琴曲弹凤求凰。这里写琴弹出百鸟喧闹,凤凰却孤立啾啾哀鸣。这恰似众口毁谤韩愈,引起共鸣和移情的当在于此。
写琴声的最后二句是弹出攀山失足的音容:“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起初像登山攀援的声音,是用乐声反映到陡绝处却连分寸也都上移不得的形象,突然又失去凭依,铿然像落入千丈还有余的深谷。这声响暗和韩愈在仕途上寸步难移,一旦失势立即远远贬去的坎坷不平一样。这样激烈的顿挫声音深深的引起诗人的共鸣。于是诗急转直下,使韩愈不想再听下去,结段首四句说:“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是写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在静听,四句说我虽然有耳,却不懂得听管弦乐,一从听颖师弹琴,却吸引我挺起身子坐在一旁细细体味。这段是为了说明听不下去的原因。
韩愈听到这里,听不下去了,为什么先说自己静听呢?就表明自己深为琴声所激动,太使心情不平静了,不得不请求他停止弹奏,并非其他原因。所以最后四句说:“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韩愈推手示意迅速让他停弹,这时已经泪如雨下,湿透衣裳。李白《幽涧泉》诗写听琴:“有哀时失志而听者,泪淋浪以沾襟。”和韩愈所写相同。但韩愈点明原因说:你初弹和平愉快的声音,继之却是战斗音响,进一步又弹出百鸟欺孤凤,艰苦上高山,即又跌落深渊的声音,这正像把冰炭两不相容的东西放在我胸中,那怎能受得住呢?请你不要这样弹吧!琴音的艰难上升,骤然下降,一如韩愈坎坷,百鸟欺凤,一如韩愈受谗谤,这里既有移情,又有共鸣,正同于韩愈多半生的坎坷不平,而琴声的高妙也写的入化境。
琴音是无字的诗,只用声音写的形象,颖师的琴音,突破纯淡雅的古调,用抑扬高下顿挫的旋律,变化出上述各种声响,正是人生遭遇的比况。音乐虽是以音调音容比拟,它却可以使人移情使人共鸣,因此使韩愈能写这样描写琴音的杰作,成为白居易《琵琶行》的先驱。
清诗人朱彝尊说:“琴声之妙,又一一皆实境”。微妙的旋律,能使人捕捉到实境,以诗写音乐,达到如此高度,不愧是千古传诵的卓越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