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这首诗是宋徽宗嗣位后元符三年(1100)六月苏轼北上廉州途中渡琼州海峡而作。北宋自元祐以来,朝内官僚演成新、旧两党的轮番倾轧,当权者或依靠旧党打击新党,或依靠新党打击旧党,政局苍黄反复,而并无实质性的变化刷新。徽宗的上台,形势亦无好转,但由于最高统治者的更替,苏轼在七年远贬岭外之后,得以遇赦北还。这对他来讲自然会有绝处逢生、喜出望外之感。这首诗正是怀着这一种心情写下的。
首联从夜间渡海时的天象写起。“参横斗转”,参(shen深)宿横空、斗宿移位,在中原本是天将黎明的景象,在海南则刚过夜半,故曰“欲三更”。“苦雨终风”,指持续长久的风雨,苦雨,犹言久雨,终风,《诗经》有《终风》篇,《毛传》训为“终日风”。长久不停的风雨终于过去,故曰“也解晴”。上下句在时序上是倒置的。东坡开始渡海时,凄风苦雨久久不停,天空一片昏暗,在焦灼地盼望中终于风停雨收,仰望高空云开雾散,参星和斗宿闪烁天际。诗人判断天色将过夜半,黎明即在眼前,故而不无自慰地说:“苦雨终风也解晴。”从这里不难体味到作者在海天漆黑风雨连绵之夜望黎明盼晴朗的心愿是何其急切啊!
次联紧承“晴”字而加以发挥。“云散月明”,“天容海色”,两句相对,句内“云散”与“月明”,“天容”与“海色”又各自为对,下字明净工稳,生动地描绘出雨霁风停、星空皎洁、云涛澄碧的海天风光。上句“谁点缀”发一诘问,下句“本澄清”作一对答、上下呼应,一气流走,在客观写景中隐隐透露了诗人的微妙心曲。
以上四句结构上都是上四下三,自成两截,上半写景,下半抒怀。表面看来,句句都是描写渡海所见之景,抒怀不过是紧切题旨即景而发。但如联系当时的政治背景和作者切身遭遇,人们不难体味到这里涵纳着丰厚的言外之意:六年之前严酷的政治打击急风暴雨般地降临到苏轼头上,他眼前的世界顿时一片漆黑,然而凄风苦雨终究会过去,如今阴霾已散,天空星斗阑干,深夜即将消逝,黎明就在眼前。未来的世界将会星月皎洁,还有谁来散播阴云?自身的品格仿佛海天明净,扪心无愧,往日蒙受的诬枉之词也会得以澄清吧!——“欲三更”、“也解晴”、“谁点缀”、“本澄清”,这壮述主观感触和心绪的话语,分明跃动着诗人期待、企望、追询、辩白等种种错综复杂的情感波漪,它不能不启悟读者生发联想、细心玩味。
值得注意的是,在“云散月明”这一联十分晓畅的诗句中,不着痕迹地化用了一个颇富寓意的历史故事。据《晋书·谢重传》载,谢重陪会稽王司马道子夜坐,“于时月夜明净,道子叹以为佳。重率而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道子因戏重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邪?’”这里不仅“点缀”一词渊源于此,两句诗无形中是借道子调侃谢重之语,诘责那种“强欲滓秽太清”者,棘刺的锋芒是隐隐地指向倾陷异己的章惇之流的。因此这首诗前半篇的表层意义是描写深夜渡海的所见所想,而其深层意蕴则是借渡海的一段经历,映现晚年政治生涯的劫难和转机。诗人踯躅于曲折的人生征途中所饱尝的忧乐甘苦是十分凝缩地贯注于字里行间的。
从字面上说,诗的前两联侧重写渡海的风光与环境,后两联则着重发摅渡海时感想和心绪。五、六句各用了一个掌故。鲁叟,指孔子。孔子周游列国不得行其志,曾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之叹。苏轼也曾有自己的改革理想,但是在朝无法实现,反遭政敌打击,被流放南疆,三年的海南负罪贬居,更谈不到偿其素志,如今应召北归,虽怀有如孔子浮海行道的意念,早已是不能不归于幻灭的泡影。当年孔子欲浮海行道而未果,而今自己虽曾浮海却无力行道,故曰“空余”,二字含有无限低徊怅惘之情。轩辕,指华夏族远祖黄帝。《庄子·天运》篇载,黄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北门成听了困惑不解,黄帝说:《咸池》之乐,顺乎人事、天理,合乎五德自然,是一种达于极境的“至乐”。庄子借“至乐”来比拟道家顺应自然的玄理妙道。苏轼备历宦海风波,饱尝人世冷暖,于出入劫难之余,对老庄等荣辱、齐得失的玄学三昧体悟日深,故曰“粗识”,“粗识”不过是宛曲之言,实则作者充满自得和自信。两句的内蕴仿佛是说:儒家行道之志只余下依恋的低徊,道家的任天之趣大可以尽情的皈依。这一联简直可以当作诗人晚年内心志趣和人生态度的宛转自白。
七、八两句是第六句顺理成章的展衍和发挥。远放南荒,历尽艰厄,磨难虽多,终无遗憾。因为海南之行,饱览了名山胜水,探访了奇绝风光,经历了足以冠绝平生的一次大开眼界的漫游。三年的琼州窜逐,虽有所失,亦有所得,正所谓得失相当,穷达如一。正如方回所说:“当此老境,无怨无怒,以为兹游奇绝,真了生死、轻得丧天人也。”(《瀛奎律髓》卷四十三)尾联快笔旷语,直泻胸臆,可以说是对琼海奔窜生涯的自我总结。
全诗以写景入题,前半用比体,写时局,寓议论于写景之中,略无痕迹,不使人觉。中间借儒道两家典实,宣发平生妙解玄思,以典重古雅的意象涵融人生哲理,耐人寻绎不尽。收煞处放笔直陈,“九死”足以见其苦,“奇绝”又展示出无限风光,既包括前面渡海所见,又含纳三年来所阅历的种种胜景伟观,令人神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