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这是一首情绪沉郁的边塞诗。王昌龄的七绝,明代批评家称为“神品”,认为可以和李白的并驾齐驱。他尤善写边塞诗。
此诗只抓住边塞军旅生活的一个片断,透过军中宴乐一个镜头,跌宕起伏地再现出当时边塞军士生活的枯燥乏味和思想的苦闷无聊,使征戍者的深沉、复杂的感情跃然活现,实不愧为高超之手笔。
边塞的景色是奇丽别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令人陶醉的千古绝唱,然而在久戍边关的军士眼中,又是使人厌倦而单调的色版。天天都是那连绵不断的乱山、长城,白天以“大漠”、“落日”为伴,晚上又是“寒光照铁衣”的荒野。虽然是军中作乐,通宵尽欢,乐声嘹亮,也难免不唤起军士们积郁内心的几分惆怅之感!
“琵琶起舞换新声”。琵琶不断翻出新的曲调,随着旋律的变换,人们翩翩起舞。诗境就在这一片乐声中展开。琵琶是富于边地风味的乐器,而军中作乐,离不开胡琴、羌笛和琵琶的伴奏,因这些乐器,对戍边者来说,带有异域的情调和征战的音律,易唤起战士们强烈的感触。既然是“换新声”,应该给人以新的感受,带来新的欢乐吧?然而新的乐曲“总”离不开“旧别情”。在银甲轰鸣,朱弦幽咽中,“旧情”更是沉重难遣了。
“总是关山旧别情”。“总是”二字,转折得有力,巧妙。此句的“旧”与上句的“新”二字相起、相映,意味无穷。“新声”与“旧别情”互相激射,形成诗意的波折,造成抗坠扬抑的音情,尤显出“意调的酸楚”,边愁的深重。因为艺术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征戍者个个都是别亲抛妻,离乡背井,所以“别情”乃是军中最普遍、最深沉的感情。尽管曲调花样翻新,而唤起的“总是”人们的离愁别绪呵!《乐府古题要解》云:“《关山月》,伤离也。”句中“关山”二字,双关《关山月》曲调,含意颇深。如此伤感的情调,岂不是太悲凉、太乏味而不忍听了呢?
不,“撩乱边愁听不尽”。纷乱的边愁,起伏的思绪,弹的人,弹不尽;听的人,也听不尽,叫人又怕听,又爱听。这是诗中又一次波澜,又一次音情的抑扬。“听不尽”三字,含蓄有致,是叹?是怨?还是赞?感情复杂,意味深长。作“弹不完”解,指久戍生活的疾苦,自然偏于哀怨。然作“听不够”讲,言“新声”的悠扬动听,又含有赞美之意了。只要边患未除,就依然弹下去,听下去,所以“边愁”既是思归的哀愁,又何尝不含有更多的意味呢?故前人只作“意调酸楚”之语,未必十分全面吧。
诗的前三句均以乐声抒情,当写到“听不尽”三字时,结句又如何用短短的七个字尽此“不尽”之意呢?
“高高秋月照长城”既是写景,又是抒情。诗人以神思妙手,轻轻宕开一笔,“景中含情,更惨”,以景结情。徘徊四望,不觉一丸秋月已高悬空中,蜿蜒而去的也依旧是一脉长城。夜色愈深,边愁愈重。这美丽而荒凉的景色呵,难道真的伴你终古?此时“妙在即景以托之”,含蓄的意味,自在言外了。
末句忽然展现出一个秋月照长城的莽莽苍苍的景象,仿佛把人带到一个渺茫而悲凉的境界。此时此刻,会唤起人们无限的怅惘?是乡思?还是对现实的忧怨?或许还夹杂着几分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爱恋呢?在前三句中的感情细流一波三折地发展后,到此却汇成一湾深沉的湖水,荡漾回旋。“秋月照长城”,乃全篇情感之凝结处。这时离情入景,奇想层出,使诗情得以升华。情景交融到使人难分哪是景句,哪又是言情的地步。诗人这“陶融万汇”之手,的确是高超而令人赞叹。正因为情不可尽,诗人“以不尽尽之”,“思入微茫,似脱实粘”,才使征戍者复杂的内心世界和丰富的思想感情表达得入木三分。此诗被誉为“诗之最上乘也”,除音情曲折外,这绝处生姿的一笔,颇有点独特的味道。
仅二十八字的绝句,却展现了一幅广阔而生动的画面,而且包含极其丰富的内涵。新的声,旧的情,撩乱的音响,婆娑的舞姿,天上的秋月,脚下的长城。既有动作,又有声响,还有那色彩斑斓的边塞景色,好象一节生动的电影片断……这一切,都交织在人们复杂的、撩乱的、萧索的、延绵无尽的离情思乡之感中了。
清人云:“前者(指《从军行》其一)以海风为景,以羌笛为事,景在事前。此首以琵琶为事,以秋月为景,景在事后。当观其变调。”乃此绝句之特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