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二首》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王安石

茅檐长扫静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桑条索漠柳花繁,风敛余香暗度垣。

黄鸟数声残午梦,尚疑身在半山园。

王安石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二次罢相后,直到哲宗元祐元年(1086)因病逝世,一直在金陵(今南京市)郊外的半山园住了十年。据李壁《王荆文公诗笺注》,王安石故居距城七里,距钟山(今名紫金山)亦七里,路程恰为由城入山的一半,故安石晚年号半山老人,园亦因此得名。在这段时间里,王安石与隐居钟山的杨德逢交往甚密。湖阴先生就是杨德逢的别号。在王安石诗集中,作者所写有关杨德逢的诗,至今尚保存在十首以上。其中《示德逢》七律一首,对了解杨的为人较有帮助。诗一开头就说:“先生贫敝古人风,缅想柴桑在眼中。”“柴桑”是陶渊明隐居之所,可见王安石是把陶杨看成同一类型的人物的。此诗五、六句说:“深藏组丽三千牍,静占宽闲五百弓。”上句说杨是有学问的读书人,下句说他所居之地长达五百弓(当时合二华里),毕竟比较宽闲。李壁说作者和杨是“邻曲”,其实杨居山而王居园,并非紧邻。所以王安石有《招杨德逢》七绝云:“山林投老倦纷纷,独卧看云却忆君;云尚无心能出岫,不应君更懒于云。”是希望杨尽快到半山园来晤聚。而从此题解诗第二首来看,显然王安石是写他在杨家里午睡的情景。可见两家住处并不很近。半山园约落成于元丰二年至五年之间(参阅顾栋高《王荆公年谱》和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这首诗应当是元丰前期的作品。李壁注引《冷斋夜话》:“山谷(黄庭坚)尝见荆公于金陵,因问丞相近有何诗,荆公指壁上所题两句‘一水护田’云云,此近所作也。”如此说可信,而黄庭坚仅在元丰三年(1080)下半年由汴京到江南,则此二诗或即这一年暮春时所作。

过去人讲王安石此二诗,只注意其第一首;而第一首又只注意后两句。谈到后两句,又只侧重于“护田”、排闼”二语为出自《汉书》,所谓“史对史”及“汉人语对汉人语”。其实这是很肤浅的看法,正如近人高步瀛先生在《唐宋诗举要》卷中所说:“此诗佳处决不在此。”而且仔细研究,“排闼”一语虽见于《汉书·樊哙传》,实袭《史记》原文,而“护田”一语,并未见于《汉书》正文,只是《汉书·西域传序》有这样的意思而已。南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二早就不认为这是什么“汉人语对汉人语”。所以我认为,必须跳出前人窠臼,才有可能领略此诗佳处。

我个人体会,第一首前二句不仅写景,而且写出了杨德逢的高尚人品和生活情趣,诗人把人物的动态加以静化了。后二句写山居环境之奇秀,是全诗精粹所在,其好处全在把静景写活,即加以动态化。首句“茅檐长扫静无苔”,不用“净”而用“静”,是指杨德逢居处幽僻,罕与世人来往。无人来往而檐下却不生苔藓,乃因主人勤于打扫,才使门前一尘不染,苔藓不生。这说明杨德逢虽为隐居的读书人,却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辈。第二句写房前屋后广栽花木,而且有条不紊,各有畦畛。这当然是主人亲自栽植的。可见杨德逢既勤快又整洁,虽淡泊而有爱美之心,于是这样一位高尚雅洁的人物形象也就可以想见了。这种借客观景象来描绘人物性格的手法(而性格又是借人的外在行动来体现的),虽渊源于唐人却比唐人有所发展,于平淡中见深度,倘非对阮籍、陶潜的诗下过一番浸润功夫,是写不到这个分际的。

后两句明明是屋外山光水色十分美好,使人不忍闭门而失去赏玩机会;而到了王安石笔下却翻空出奇,反把山水写得深有情致。尤其是最末一句,仿佛人想关门都关不住,两面青山竟撞开门户,硬把一片苍翠欲滴的山色送到人的眼前,逼你耽赏。这种神来之笔,我看除了王安石是很少有人能写得出的。但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引五代人沈彬诗“地隈一水巡城转,天约群山附郭来”认为王安石这两句诗是有所本的,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因而说此即“夺胎换骨”法。窃以为沈诗确有可能给后人以启发(包括王安石在内)之处,但他以天地为背景,虽然也把静景给动态化了,却缺少色泽和气势,从而也就不可能具有如王诗所反映的那种蓬勃生机。盖王诗写得咄咄逼人,并带有一股鲜活清新的气息(其实青山绿水本属寻常,王安石竟变平凡为奇崛,这不能不说是他高人一筹处),这就给人以春意盎然的感觉。尽管王安石写的是“两山”,沈彬写的是“群山”,但“群山附郭”不过是客观描述,而“两山排闼”却力能扛鼎,故气势反远胜沈句。高步瀛先生认为:“此亦句法偶同耳,未必有意效之也。”自属持平之论。

剩下了第三句,我曾讲过:“将绿绕”的“将”乃携带、挟持之意,而不能释为现代汉语助动词的“把”字。“将绿绕”者,绿指水色而非田色,言渠中水带着碧绿的色彩护绕着田亩,而非水把绿田围住,这从第四句的句型对仗可以得到佐证。况且水绿则显得鲜活,田绿则近于板滞。读者试闭目细思,或首肯鄙言之不谬。

第二首的佳处,乃在作者眼耳鼻身的通体感受,都被浓缩在二十八字之中。所写虽片刻间景象,却见出作者体物之心细如毫发。“桑条索漠”,犹王维《渭川田家》所谓的“蚕眠桑叶稀”,指桑叶少而显得冷落无生气,属枯寂之静态;“柳花繁”者,犹晏殊〔踏莎行〕所谓的“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属缤纷之动态:此一句诉诸视觉。“风敛余香暗度垣”,敛者收聚之意,乃写嗅觉而兼及触觉,不但花香入鼻,连微风送爽也写出来了。第三句写午梦初醒未醒时偶然听到鸟啼,则在写听觉时兼涉意觉。最后一句点明身在何处,却从反面说开去。这末一句不仅写出作者同杨德逢彼此不拘形迹,而且连宾至如归的情意也和盘托出,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了。

总之,此二诗前一首于着力处见功夫,后一首却于平淡处见火候。必两首连读,始能察作者谋篇之妙。只选一首,似不无遗珠之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