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破阵子》,本为唐玄宗时教坊曲名,出自《破阵乐》,后用为词调。《破阵乐》极其威武雄壮。陈晹《乐书》云:“唐《破阵乐》属龟兹部,秦王(李世民)所制,舞用二千人,皆画衣甲,执旗旌”(《词谱》卷十四引)。被甲执戟发扬蹈厉。晏殊曾用此调写了“燕子来时新社”一词,与《破阵子》的原来风格无关,而辛弃疾此词,“大声鞺鞳”,豪迈激烈,正似为《破阵乐》填词,而《破阵乐》之雄风遗响,也似为辛词添了几分畅快淋漓之气。
此词题为《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陈亮(字同甫),稼轩挚友,“鹅湖之会”,至今仍为美谈。《历代诗余》引《古今词话》,谓此词为“陈亮过稼轩,纵谈天下事”别后所作。朱东润先生认为此词“作于作者失意闲居信州时期”。可知,此词所写,无论是连营吹角,还是飞马惊弦,都非实境。除首一句与结一句外,余皆醉中梦中之境。
词人与挚友陈亮醉酒高歌,作一夕之谈。友人走后,词人还在为其“壮语”而沸腾着,于是,挑明烛火,抽出宝剑,在灯下细看。“醉里挑灯看剑”,起首一句,气势飞动,先有慷慨悲壮之意,为全词起了最合适的基调。“醉”字与“梦”字连缀,为全词空幻而又悲壮的境界敷下底色。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现实中不能实现的东西,往往会翩然入梦。词人挑灯看剑,思绪潮涌,恍惚中,回到了边塞军营。这军营如此真实,有声有色、有将有兵、兵强马壮,大有席卷天下、所向披靡之势:“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在凄厉的号角声里,营帐连绵,“连”字极写其广。八百里炙是烤牛肉。《晋书》载:王凯有牛名八百里駮,常莹其蹄角,王济与王凯赌射得胜,命左右探牛心作炙。“麾”是军旗,全句倒装,应为:“麾下分八百里炙”。五十弦,《史记·封禅书》载: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声音悲切,帝禁不止。词人描写士兵们在军旗下分吃烤牛肉,大有樊哙“斗酒彘肩”的气氛,而伴以塞外之声的音乐效果,就有力地烘托出了军营的气氛。上片以“沙场秋点兵”作结,由热烈激扬而至庄严肃穆,画面明里虽写的是“兵”,但“点”字却凸现出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形象,这是词人的自我写照吧!
一般词作,上下片各有分工,一般说来,上片写景,下言抒情。辛弃疾此词却过片不过,一气呵出:“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卢”为著名的骏马,三国故事中传说的“刘备跃马渡剡溪”,胯下所乘,正是此马。霹雳,雷声,此处夸张比喻弓弦之响。《南史·曹景宗传》载,曹“与年少辈数十骑拓弓弦作霹雳声,箭如饿鸱叫”。此两句与上片“八百里”两句虽暗中用典,却使人浑然无觉,如同己出,增添了包蕴之内涵,却又能意境在目。以上二句写战场鏖兵,以下二句写战争的结果:“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这是最辉煌的胜利,这是词人最高的理想和人生追求!它写得如此活灵活现,几乎使人忘记了这不过是词人之梦幻——如果没有结句之“可怜白发生”的话。然而,词人不可能逃避现实,而他也许正是有意地用梦中的美好反写现实之悲剧。一句“可怜白发生”,冲口而出,戛然而止,寓老将军多少话语,尽在不言之中。犹如《十面埋伏》的琵琶曲,如暴风、如急雨,忽而沙场点兵,忽而金戈铁马,忽而兵刃相击,忽而骑如潮卷,“银瓶乍破水浆进,铁骑突出刀枪鸣”。然而在得胜的凯旋曲中,却划然一声、倏忽止息。可说是:“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无论对词人还是对读者来讲,这时代悲剧的表现和体会,都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