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敦儒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公元十二世纪,金兵挥戈南下,锐不可挡,黄、淮流域相继陷落,北宋王朝几乎是无条件地宣告覆亡。之后,南宋王朝在临安(今杭州市)建都,偏安于江南一隅。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靖康之变”。对于南宋文人来说,靖康事件犹如一场可怕的梦魇,长久地缠绕在人们心头。乃至于引起文风的巨大转折。许多以抒写柔美婉约之词见长的词人这时也弹奏出激昂慷慨的曲调,情感的天地扩大了,由抒发一己之私情而转向江山社稷。乡关之情,家国之思在词人笔下化为了最美妙动听的歌唱。
这一转变在朱敦儒的作品中表现得相当明显。南渡之前,他在洛阳过着“换酒春壶碧,脱帽醉青楼”的生活,词也沾染上流连光景的习气。象《鹧鸪天·西都作》:“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露支风敕,累奏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虽也表现出作者落拓不羁,兀傲独立的情怀,但“且插梅花醉洛阳”一句却渲染出浓浓的逃避现实之气氛,靖康年间国破家亡的现实教训,使他唱出了苍凉激越的悲歌。
[相见欢]堪称朱词的代表作。浸染于词中的是浓浓的感伤和无可奈何。“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词的上阙就为读者提供了一幅气氛抑郁、凄怆的千里江山图。当此秋风劲吹,万木凋零之际,作者登上金陵古城的西楼眺望清秋风景,一股浓重的悲凉意味油然而生。金陵(今南京)乃六朝古都,千古兴亡旧事,它都是最直接的见证人。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就是最好的注脚:“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既然如此,当作者置身于这历史故地,远眺被金兵所占据的故国时,其心情之悲凉可想而知。“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一句更是以浑茫的大自然的静态画面来衬托人的心境。残阳如血,千里沃野披染上一层腥红,浩浩大江静静地向东流去,似乎在诉说着什么。面对这大自然,人该有什么作为呢?此刻我们唯觉浩渺苍穹下一个孤独、单簿的身影在叹息。在这里,作者并没有向读者明确提供什么,只是构造出两幅图画,让读者自己去体悟,而从中我们又可以得到更多的信息。
词的下阙节奏陡转,一反上阙的悠游、缠绵,变得激越、高亢。“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三句一泻直下,富有宏大的气势,隐含在语句背后的冲击力动人心魄。“中原乱”指1127年金兵占领北宋中原地区的变乱。北宋军队不堪一击,贵族官僚做猢狲散,“几时收”一句犹显凝重,内中包含着种种焦虑和担扰。宋王朝南迁之后,朝野上下仍耽于享乐,文恬武嬉,诗人林升的《题临安邸》一诗是极好的写照:“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作者的忧心如焚。词的结尾是这种心境的进一步推衍:“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悲风吹泪”乃神来之笔,把那种悲剧式气氛烘托得淋漓尽致。我们仿佛可以看到作者面对半壁江山悲不自胜,涕泪滂沱的情景。“过扬州”一句使全词的意义得到升华。扬州是当时南宋的前方,曾多次受到金兵的侵扰。所可悲者,一是悲宋朝国力微弱,竟不能用武力将金兵制伏,二是悲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抛尸沙场,而后方达官显贵仍醉生梦死,不思进取。就这个意义上讲,作者之悲已超出了个人私情的拘囿,具有了更深沉的内含。
南宋词坛绮靡之风甚重,而朱敦儒这首词却能够做到清新晓畅,自然流利。王鹏运曾称他:“忧时念乱,忠愤之致,触感而生,拟之于诗,前似白乐天,后似陆务观”四印斋刊本《樵歌跋》)。这话当然有些谥美之处,朱敦儒的文学地位绝不能和白居易、陆游相提并论,但他的某些词还是唱出了时代悲凉的声音,[相见欢]在宋词中堪称佳作,其主要原因也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