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万岁通天元年(696),武后派建安王武攸宜率军征讨契丹,陈子昂以右拾遗随军参谋。在兵败情况紧急之际,陈屡献策,武均不纳,反将陈降职为军曹。诗人遭受打击,深知报国的雄图已成泡影,于是满怀悲愤登蓟北楼(即幽州台,遗址在今北京市西南),唱出这首千古不朽的慷慨浩歌。

诗人在幽州台上眺望祖国北方辽阔壮丽的山河,神驰于苍茫无际的宇宙;又由燕地的史实,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不禁将满腔悲痛倾泻而出。前两句,“古人”与“来者”,是指那些能够礼贤下士的君主。传说战国时代燕昭王为了招揽贤才而筑黄金台,此台即幽州台。诗人登台自然想起燕昭王礼遇、重用乐毅、郭隗等英雄豪杰共图霸业的历史故事,感到自己遇到的只是武攸宜这类刚愎自用、庸碌无能之人,而雄才大略、任人唯贤的古代明君不复可见;后来也应当有贤明之主,但也来不及见到了。一种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悲凉之情已渗透了字里行间。这两句俯仰古今,写出了时间的漫长,不仅借燕地史实反衬出壮志难酬的忧愤,而且吊古伤今,抒发了在悠长岁月中因个体生命的孤独短暂而引起的伤感。紧接而来的第三句“念天地之悠悠”,又以空间辽阔永恒的描写作对照,把孤独寂寞、悲哀苦闷的情绪烘托得十分强烈。由于这三句所蕴含的苍凉感伤情绪的重重积累,终于喷发出末句“独怆然而涕下”,以一种巨大的感情的冲击力,猛烈地震撼着读者的身心。

在屈原的《远游》中,有“唯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吾不及知兮,来者吾不闻”的句子。从字面看,与《登幽州台歌》酷似。想来陈子昂一定读过《远游》。正如梁宗岱先生所说:当他“登上幽州台的时候,也许屈原这几句诗忽然潜意识地变相涌上他的心头,或者干脆只是他那霎时胸中油然兴起的感触,与《远游》毫无关系。”(《诗与真·诗与真二集》第104页)子昂是诗人兼哲人。这样的人,在登高远眺的时候,面对茫茫宇宙,天长地久,感到个体生命的短暂、孤单、寂寞,这种情思感觉是极普遍极自然的。同屈原的《远游》相比,从军失意的子昂的悲慨,是由幽州台这个象征着古代志士得意的特定地点环境而引起的。这样,诗意就具有了历史的、社会现实的深厚内蕴,意境也更为苍凉遒劲。

这首短诗所以历来传涌,首先就在于宇宙意识和人生悲慨的交融。诗人以无穷无尽、无际无涯的时空为背景,塑造了一个高台独立,热泪飞洒的抒情主人公形象:他有远大的抱负,却因报国无门而感到深深的孤独与悲哀;他虽然孤独、悲哀,却并不消沉颓唐,而是慷慨悲歌,饱含着悲天悯人的博大感情,倾泻出满腔抑郁不平之气。一个高大的形象巍然兀立在我们面前,使我们肃然起敬,并引起无限的同情和感慨。

其次,诗人把自己的情思和想象扩展到无穷无尽的时空,将一般诗人难以表现的时空境界诗化了,也哲理化了。在空阔无际的宇宙的刹那间,诗人所激发出的对于理想与现实、宇宙和人生、小与大、短暂与永恒、有限与无限的沉思,将千秋万代地引起人们继续不断地探索的兴味。

再次,作为一首登览诗,全篇并没有具体地描绘山水景物。诗人自己说过:“玄感非象识,谁能测沉冥?世人拘目见,酣酒笑丹经。”(《感遇》其六)他认为“玄感”是直觉,无形象可见,并讥笑世人的想象力平庸短浅,拘于目之所见。这是诗人独特的诗歌美学观。此诗即体现这种美学观,有一种超乎形象之美。用司空图《诗品》中的话说,就是“超以象外,得其圜中”。尽管它在字面上并无具体的景物形象刻画,但人们读了此诗,眼前却清晰地展现出一幅北国原野苍茫广阔的图景。甚至,玄奥神秘、不可捉摸的时间和空间,茫无涯际的宇宙,也都在我们的“灵视”里变得生动具体了,活起来了。这种表现方法,与西方现代派诗将“具体的抽象化,抽象的具体化”巧妙配合的表现方法暗合。这就是此诗独特的艺术魅力。

苍凉悲壮,诗意深醇,元气浑成的《登幽州台歌》,作为一首登览抒怀之作,可以说是古今独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