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借问叹者谁?云是宕子妻。君行踰十年,孤妾常独栖。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宋人刘克庄曾评曹植的《赠白马王彪》“忧伤慷慨,有不可胜言之悲”(《后村先生大全集》),实际上,子建后期的诗作,大多具有这种特点,只不过由于环境的不断恶化,使他不得不时时收敛笔锋,化慷慨为委曲,变直言作象征,从而形成曹植诗歌具有独特特色的象征艺术,譬如诗人在《美女篇》中以“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的美女形象象征自己有志不获骋的郁闷心情;在《杂诗》中借南国佳人“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的哀叹发泄诗人的愤闷不平之气,都属此类,而《七哀》诗更是子建象征艺术的力作。
《七哀》诗,《文选》列于哀伤诗类,不入乐府,用此题名篇的作品,内容亦不尽相同,余冠英先生认为可能与音乐有关,是“七解”。《乐府诗集》题此篇作《怨歌行》。
《七哀》诗写的是一个思妇形象,然而,这一形象又是诗人自我的象征。诗人将这二个似乎毫无关联的事物融为一体,既写实,又象征,结合得自然得体,天衣无缝;而读者读此诗时,一方面会感受到一位感人至深的“思妇”形象的存在,因而不会由于诗人表达了某种具有政治色彩的情绪而感觉枯燥;另一方面,也只有体味那思妇形象的象征内涵,才会感受和体味出那无言痛苦的深沉。
此诗全篇象征托谕,尤以起句、结句惊采。
起句“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用李陵诗“明月照高楼,想见余光辉”的句式,但两相比较,曹子建此二句显然超越前人甚远,李诗质直而少味,而曹诗却可说是“物外传心,空中造色”(王夫之语)。诗人用“徘徊”二字,使无情无感的明月流光,也染上了几多愁思,从而为全诗,特别是为主人公“思妇”的出场渲染出了浓郁的惆怅气氛。
美好、皎洁的月光在诗人笔下为什么是“徘徊”惆怅的呢?原来,这月光是“愁思妇”眼中的月光,高楼上的这位“思妇”一定是在此徘徊很久了,明月的圆缺,更勾起了这位妇女对亲人的思念,而月光的徜徉徘徊,也正是思妇彻夜不眠,内心哀思萦迴的见证。从诗人的下笔行文看,文气十分顺畅;由“徘徊”的月光托出高楼上的“愁思妇”,然后用一“借问”以引出思妇的身份:“云是宕子妻”。“宕”同“荡”,“荡子”犹言“游子”。由“游子”很自然引出“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的哀叹等。
全诗由“云”字之后,都是思妇之语,也是诗人对思妇痛苦内心世界的深刻揭示。诗人没有作简单平板的叙述,而是接连用喻、妙笔生花:君如路之清尘,而自己如同是水中之浊泥,清尘飞扬而浊泥下沉,会面的愿望何时能够得以实现呢?“谐”,顺,顺心如愿之意。这无疑是痛苦的呼喊,无望的哀叹。然而,思妇之心(也是诗人之心)不肯承认这现实,她(他)要奋羽高翔,追求那理想的实现:“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思妇没有幻想自己化为一只飞鸟是因为鸟儿是有形的,难以从“猎人”的箭下逃脱吧!她幻想自己化为了无影无形的“西南风”,飘飘然消逝在夫君那温暖的怀抱,子建如在此处止笔,全诗就是一个喜剧般的结局了——虽然是幻想的幸福。然而,曹子建的生活使他不可能相信这幻想,诗人宕下一笔,发出了最绝望的哀鸣:“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读之,真足以有使人潸然泪下之感。这其中的滋味,也真让读者回味不已,如宋人吕本中所评:“思深远而有余意,言有尽而意无穷也”(《童蒙诗训》)。这也正是象征艺术的妙处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