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
又到绿杨曾折处,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
“又到绿杨曾折处”,词一起句,就连用了“又”和“曾”两个意义相近的字,点明了作者自己的多次离家远行。在那柳枝飘荡的旧地,作者曾无数次折枝辞别亲友、远行天涯。一次次的折柳,一次次的分离,都使词人内心涌起阵阵难言的凄苦和孤独。他于是害怕起离别来,害怕起远离故乡的山水和亲朋来。但是,“不如意事年年,消磨绝塞风烟”,年年的征戍又使他不得不离开故园,行走到绝塞去饱尝荒漠的风烟。“又到绿杨曾折处”,正淋漓尽致地表现出词人无可奈何的烦恼,他本不愿再来这令人伤心的分离故地,但却又必须到此,通过这一矛盾,使那般身不由己的苦闷和惆怅,得到了深刻的表达。
“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词人又被迫远行了,一路上他默默无语,无力地垂放着马鞭。“不语垂鞭”一句,形容不忍速行,生动形象地描绘出词人无精打彩、闷闷不乐和不甘愿离去的神态。词人的苦闷并不是一时的闪现,它已渗透在词人的全身,深埋于心底,“踏遍清秋路”一句,则描绘出词人内心凄苦的深广和绵长。也许边塞的奇异风光会能减轻词人的忧愁、消隐内心的孤寂?但放眼望去“衰草连天无意绪”。衰败的野草无边无际,伸延到天边,仿佛与天相连。这里词人向我们展示出的这幅辽阔的画面,除了无聊乏味之外,竟是一无所有。“无意绪”填满了画面,使人感到词人的单调索莫不仅潜藏在内心,而且也投影向大地,具有一种强烈的盖地之感,的确堪与南唐后主“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的千古名句相媲美。不仅如此,作者在下面通过抬头仰望,又拉开了另一个更加无际的空间,这空间也同样兴味索然、毫无意绪。雁叫长空、远飞萧关,它不正像离家步入荒漠的词人一样空寂凄凉、心灰意冷吗?目睹此景,令词人顿感愁苦倍增,从而使“雁声远向萧关去”一句描写的孤寂无聊,又具有了铺天之势。读罢,宛如那不绝的愁绪触手可摸。
词的下片,作者笔触更进一层,“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远走天涯的艰苦,对词人来说,还算不了什么,最令人痛心疾首的,却是那青春时光被一年年消磨在了“山一程,水一程”(《长相思》)的无聊行军之中。作者时官清圣祖康熙皇帝的一等侍卫,他的任务是随从皇帝到处出巡,每次出巡,都要长途跋涉、历尽艰险,他虽已厌烦了这种侍卫生活,但他身不由己,服侍皇帝反而更要勤恳谨慎,不敢稍有怠慢。大好的光阴就这样白白地虚度过去了,自己的才华和凌云壮志也便无从施展了。清秋衰草、长空雁叫的边塞,阵阵西风把作者昔日的梦幻吹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今昔短暂的永恒感叹。词人回忆昔日,年年的行役使他苦不堪言;环顾现在,和风瑟瑟,却又是一片凄凉;那么,对未来的展望又将如何呢?“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渐行渐远,明日不知这离愁别恨又将增添多少?寒雨绵绵更增强了塞外的悲凉凄苦,只怕明日的愁苦将比今日更要深、更要重了吧!
这首词,情感回旋往复,曲折凄婉。作者巧妙地把衰草连天、雁鸣萧关与孤寂愁烦的乡心揉为一起,使词境阳刚中含阴柔、阴柔中露阳刚,刚柔相济,形成为一种既有别于豪放、又不同于婉约的殊异词风;也充分体现了纳兰性德的真挚强烈、沉郁奔放和“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王国维《人间词话》)的独特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