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此诗作于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时苏轼流放于海南儋州(今之儋县)。翌年苏轼逝。
我国的古典诗歌,发展到了苏东坡的时代,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是诗人审美视野的开拓。诗之女神,越来越从神圣的、带有贵族气息的庙宇中,步入了世俗的社会生活之中。主张“以俗为雅”,“以文为诗”的苏东坡,在这一变革之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首《汲江煎茶》,取材不过是描写如何汲水,如何煎茶以及饮茶的日常生活琐事,却写得诗意盎然,引人入境。它深受以描写日常生活闻名的诗人杨万里的赞赏:(此诗)“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诚斋诗话》)。
起首二句,诗人写自己去江边汲水,但却写得饶有趣味。杨万里分析此处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处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钓石,非寻常之石,四也;东坡自汲,非遣卒奴,五也”(同上)。杨万里的这些分析,曾遭到一些非议。如汪师韩说:“舒促离合,若风涌云飞,杨万里辈曲为疏解,似反失其趣诣”(《苏诗选评笺释》)。其实,此二人的理解和感受都是正确的,只不过杨是理智地去探析,而汪则以感觉、直觉去把握。总之,读苏轼此二句诗,当会有一个“清”字在心底:一泓清水与一位老者冰清玉洁的晶莹之心。
三、四句写月下汲水。这是一个极清极静的世界,这是一种极妙极美的感受:一轮清月,映在镜鉴似的水面上,当清波流入瓮里,这清波上的明月也被贮入瓮中;当诗人用小杓将江水舀入瓶中的时候,一条大江的支流被分入了瓶中。这是多么奇妙的感觉,这是多么奇特的想象!杨万里此二句诗,“其状水之清美极矣”;查慎行则评为““贮月分江,小中见大”(《初白庵诗评》),都只是感觉到了其中某个方面的妙处而未睹全豹。这境界不仅仅是“清美”的江水,也不仅仅是“小中见大”的空间感受,它还是诗人凝神观照、物我两忘之境的神来之笔。
五六句写煎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是倒装语,可作“煎处已翻雪乳脚,泻时忽作松风声”看,与杜甫名句“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似。“脚”,指茶脚。如《茶录》云:“凡茶汤多茶少则脚散,汤水少茶多则脚聚”:“松风”句是以松风喻倒茶之声。此二句一句写煎茶,一句写倒茶,但仍不离前四句“清”的主旋,而且,诗人特意把“雪乳”、“松风”二词置于句首,入眼就是雪色皎洁,闭目则闻松音如涛……
前面写了汲水、煎茶、倒茶,以下自然是写饮茶。“枯肠未易禁三碗”,是用卢全之典。这位唐代诗人在《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中说:“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极写了新茶之美,而苏轼此处却反其意而用之,说自己难禁三碗,就卧于床上,荒城远处,长长短短地传来了凄凉的报更之音。诗人此诗前六句,极写水之清,月之明,雪乳松风,渲染了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结处却凄凉惨淡,异常悲壮,前后反衬,愈见诗人人品之清,也愈见诗人命运之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