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读李商隐的诗,只能是体会和品味。力求把握诗作的审美意象,并且调动读者自己类似的心理经验,才可能沟通,才得以交流,而其他的办法是无能为力的。譬如说,崔雍、崔衮是何许人?家世如何?与诗人的关系怎样?这类问题完全不必去追索答案,甚至根本不该问。
凭借诗人提供的文字语码,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一处凤尾森森的竹坞,清幽之至,遗世绝尘。非常奇怪又非常合理的是,越是在幽静的处所,思绪却偏偏象插上了双翅而飞动起来,哪怕思念的对象远隔着几重山水,几重城池。浓重的阴云沉积不散,寒霜的迟到才留下了几枝枯萎的荷叶在风中舞动,听上去仿佛是秋雨声声。
在这首诗中,诗人并没有用一字一词来直接抒发他的情感,标明自己的情感状态究竟如何,仅仅使用了一个非常普通的简直是中性的词——“相思”,而其他则完全是关于自然物象的描写,是竹坞,是水槛,是秋阴,是枯荷。不过,这诸多物象竟然象是在黄连般苦涩的汁液中浸泡过多时,等到嵌入这首感怀诗时,依然发散出沉重酸楚的伤感情调。这哪里是在写物?明明是在写心!可是我们又不能不看到,这首诗又不是浪漫恣肆,它的内部结构又充满了审美的秩序。纪昀解释这首诗时曾经指明:“‘秋雨不散’起‘雨声’,‘飞霜’起‘留得枯荷’,此是小处,然亦见得不苟。”也就是说,物象浸透了心声,而心象却又不侵凌唐突物象,两者之间正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那种和谐境界。
李商隐是开一代诗歌风气的天才。在李杜韩白这些大师的后面,创造显然是难事。也许可以说,李商隐有他自己不得不然的独特选择。较之前辈而言,他也许不够开阔宏大,不够明朗乐观,但是他终究开辟了一条新路。这不仅意味着他拨转了诗歌的创作方向,使之内心化与个人化了,更意味着他在心象的驰骋与物象的驾驭之间,寻求到了一种新的审美的均衡,一种新的创造意象的方式。如果一言以蔽之,则可以说李商隐的诗,尽得曲涵之美,而这恰恰体现了中国文化所特有的艺术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