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散文·朱熹·诗集传序

两宋散文·朱熹·诗集传序

或有问于予曰: “诗何为而作也?” 予应之曰: “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 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 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 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

曰: “然则其所以教者,何也?” 曰: “诗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惟圣人在上,则其所感者无不正,而其言皆足以为教。其或感之之杂,而所发不能无可择者,则上之人必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劝惩之,是亦所以为教也。昔周盛时,上自郊庙朝廷,而下达于乡党闾巷,其言粹然无不出于正者。圣人固已协之声律,而用之乡人,用之邦国,以化天下。至于列国之诗,则天子巡狩,亦必陈而观之,以行黜陟之典。降自昭、穆而后,寝以陵夷。至于东迁,而遂废不讲矣。孔子生于其时,既不得位、无以行劝惩黜陟之政,于是特举其籍而讨论之,去其重复,正其纷乱; 而其善之不足以为法,恶之不足以为戒者,则亦刊而去之; 以从简约,示久远,使夫学者即是而有以考其得失,善者师之,而恶者改焉。是以其政虽不足以行于一时,而其教实被于万世,是则诗之所以为教者然也。

曰: “然则国风、雅、颂之体,其不同若是,何也?” 曰: “吾闻之,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惟《周南》、《召南》 亲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故其发于言者,乐而不过于淫,哀而不及于伤,是以二篇独为风诗之正经。自 《邶》 而下,则其国之治乱不同,人之贤否亦异,其所感而发者,有邪正是非之不齐,而所谓先王之风者,于此焉变矣。若夫雅、颂之篇,则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庙乐歌之辞。其语和而庄,其义宽而密,其作者往往圣人之徒,固所以为万世法程而不可易者也。至于雅之变者,亦皆一时贤人君子,闵时病俗之所为,而圣人取之。其忠厚恻怛之心,陈善闭邪之意,尤非后世能言之士所能及之。此《诗》之为经,所以人事浃于下,天道备于上,而无一理之不具也。”

曰: “然则其学之也,当奈何?” 曰: “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参之列国以尽其变,正之于雅以大其规,和之于颂以要其止,此学诗之大旨也。于是乎章句以纲之,训诂以纪之,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察之情性隐微之间,审之言行枢机之始,则修身及家、平均天下之道,其亦不待他求而得之于此矣。

问者唯唯而退。余时方辑《诗传》,因悉次是语以冠其篇云。淳熙四年丁酉冬十月戊子,新安朱熹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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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选自《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六。

《诗集传》原为二十卷,后人并为八卷。朱熹所撰,是宋以后《诗经》的重要注本之一。其内容杂采诸家之说,对各篇题旨加以解说,并出己见,不用传统的《诗序》(指小序)。现在选录的这篇序,扼要地说明了诗歌之所以产生,《诗经》的教育意义,风、雅、颂在体制上的区别及其流变;同时,也提及学诗的大要,以及《诗经》对个人修养和治国的作用。

阐述儒家经典的文字,称为“传”(zhuàn)。朱熹此书是杂取各家之说,故称“集传”。绍介这部书导言式的文字,称为“序”。朱熹这篇书序具有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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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可分五段解说——

第一段(1节):诗之产生原委;

第二段(2节):诗之教化作用;

第三段(3节):诗之体制及其嬗变;

第四段(4节):诗之学习原则及途径;

第五段(5节):交待作序原故。

以下先看第一节文字——

第一段:诗之产生原委



或有问于予曰: “诗何为而作也?” 予应之曰: “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 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 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 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

一、诠词释句:

人生而静
等四句——此语出自《礼记·乐记》,大意是说,人之初生心静而无欲,此乃自然的天性;后因感于外物而心动生情,亦是天性之所欲求(可参阅孔颖达之疏语)。

言之所不能尽
等二句——语本《毛诗序》,其云:“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节族”,族,读如“奏”,即节奏也。

二、略述大意:

有人问我说:“诗是怎样产生的?”

我回答说:“人之初生,心静而无欲,这是自然天性;当有感于外物之触动而后生情,此也是天性。既然有了欲望,那就不能没有思绪和想法;既有思想,就不能不发言;既欲言而又不能尽言时,故即发之于咏叹;在咏叹之余必定会产生一种自然的音响节奏。这就是诗之所以产生的原委。



第二段:诗之教化作用



曰: “然则其所以教者,何也?” 曰: “诗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惟圣人在上,则其所感者无不正,而其言皆足以为教。其或感之之杂,而所发不能无可择者,则上之人必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劝惩之,是亦所以为教也。昔周盛时,上自郊庙朝廷,而下达于乡党闾巷,其言粹然无不出于正者。圣人固已协之声律,而用之乡人,用之邦国,以化天下。至于列国之诗,则天子巡狩,亦必陈而观之,以行黜陟之典。降自昭、穆而后,寝以陵夷。至于东迁,而遂废不讲矣。孔子生于其时,既不得位、无以行劝惩黜陟之政,于是特举其籍而讨论之,去其重复,正其纷乱; 而其善之不足以为法,恶之不足以为戒者,则亦刊而去之; 以从简约,示久远,使夫学者即是而有以考其得失,善者师之,而恶者改焉。是以其政虽不足以行于一时,而其教实被于万世,是则诗之所以为教者然也。

一、诠词释句:

教与形——教,即教化,教育感化。《毛诗序》有云:“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见《国风·关雎》小序)形,表现,体现。言之余,是说语言之不能尽。

其或感之之杂
等五句——说明在下者所感之物虽杂,但发之为诗歌,既以下讽上,也必有可取之处。在上者可以引以为鉴,进行自我反省,又可以劝善惩恶。这也是教化作用之一种,并非无可取之处。

乡党闾巷——乡党,原指乡里;闾巷,街巷,此处泛指民间。

圣人固已协之音律
——古时圣人都早已将诗配上音律进行歌唱。《史记·孔子世家》:“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

至于列国之诗
等四句——见《礼记·王制篇》,载曰:天子巡狩,“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巡狩,巡视诸侯所守之土。黜陟,指进贤退邪。黜,贬斥;陟,提升。陈诗,即采诗而观之。

降自昭、穆而后,寝以陵夷
——是说周朝自从昭王、穆王之后,国势逐渐衰微。这里主要指懿王、夷王、厉王和幽王四个时期。陵夷,意即衰落。

东迁与废不讲矣
——东迁,是指周平王迁都于洛邑(即洛阳)。此后即为“东周”。废不讲矣,此后天子诸侯对诗教废而不讲了。

孔子生于其时
等四句——孔子生于春秋末期,诗教已被废弛,无法实现其劝惩黜陟的政治主张,于是,就从事《诗经》的整理编辑工作。籍,典籍,指《诗经》。讨论,研讨、评议。

去其重复五句——此按《史记》说法,但唐、宋以后学者多置疑不信,但也未曾提出否定“删诗说”的足以信服的铁证。刑,删也。

二、略述大意:

有人又问:“诗的教化作用如何?”

我回答道:诗,是人们心中有感于外物的影响而形成言辞,且言之难尽而发之为诗。然而,人心之所感有邪有正,故所成之言也是有是有非的。在上的圣贤所感者无狎邪之气,因而他们的言论(包括诗文),都是能够起教化作用的好教材。而在下者之一般之人,所感之物虽然比较繁杂,但发之为诗,可用来“以下讽上”,也有可取之处。这可使居于上位的人,引以为鉴,帮助自我反省。因此,下边来的东西,既有劝惩作用,也有教化功能。历史上这样的事实很多,比如,从前西周强盛之时,上起郊庙朝廷,下至乡里民间,他们的言辞诗文,只要是精粹的,都是雅正的,无不可取。因此,古时圣人们都早已配上乐曲进行歌唱了。不论在民间,还是在朝廷,处处都在传唱着、使用它,让天下得到了很好的教育和感化。至于列国时代的诗歌,其作用也还很大。天子巡视诸侯各国时,常遣太师进行“采风”,以观民风;也以此来发现其政令之善恶,并作为选贤逐邪的进退人才的依据。后来,到了周昭王、周穆王之后(主要指懿王、夷王、厉王和幽王时期),国势逐渐衰微,直至周平王将国都从长安迁至洛阳(史称“东周”)之后,朝廷不再重视“诗教”了,“诗礼崩毁”。幸好孔子正逢其时,他既未在朝廷为官,要想实行自己的匡正弊政,改善社会的政治主张,也无望以行。于是,就在这种情况下,他开始从事《诗经》等古籍的整理工作。在整理过程中,去掉重复的篇作,理顺紊乱的编排,对于那些不足以劝善的或不足以惩恶的内容,均给以删除,使之达到精简、传世的目的。这样,就可以让后世学者据以考察得失,善者师从之,恶者改掉它。这样做了,它的治国的政治影响虽不足以轰动一时,然而,它的教化作用,实在可以披盖万世。这就是诗的巨大教化作用和社会功能。

第三段:诗之体制及其嬗变



曰: “然则国风、雅、颂之体,其不同若是,何也?” 曰: “吾闻之,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惟《周南》、《召南》 亲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故其发于言者,乐而不过于淫,哀而不及于伤,是以二篇独为风诗之正经。自 《邶》 而下,则其国之治乱不同,人之贤否亦异,其所感而发者,有邪正是非之不齐,而所谓先王之风者,于此焉变矣。若夫雅、颂之篇,则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庙乐歌之辞。其语和而庄,其义宽而密,其作者往往圣人之徒,固所以为万世法程而不可易者也。至于雅之变者,亦皆一时贤人君子,闵时病俗之所为,而圣人取之。其忠厚恻怛之心,陈善闭邪之意,尤非后世能言之士所能及之。此 《诗》 之为经,所以人事浃于下,天道备于上,而无一理之不具也。”

一、诠词释句:

国风、雅、颂之体——这是《诗经》经过孔子整理后的分类。《诗经》收诗305篇,全部是周初至春秋中叶的合乐歌辞,产生于今之陕、晋、豫、冀、鲁及鄂等地。全书按照乐调分为风、雅、颂三个部分,作者有人民大众,也有士大夫贵族。“风”,是一种乐调。国风,就是各国的地方土乐歌谣。朱熹说:“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雅,是朝廷的正声、雅乐。按朱熹说法,“雅者,正也,正乐之歌也。”(见《诗集传》小雅序)。颂,是宗庙祭祀的乐歌,连歌带舞,用以娱神。颂诗中,包括诗歌和舞诗两种作品。这是一个大体分类,不是绝对的。“国风”中,也并非全部民歌;“二雅”中,也有“颂”和“风”,更有新体诗“讽刺诗”。

《周南》、《召南》句——这是说,《周南》、《召南》中的诗歌,都是接纳了周文王的教化而体现其美德的作品。按《毛诗序》的解释:“《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孔颖达疏云:“‘二南’二十五篇之诗,皆是正其初始之大道,王业风纪之基本也。……文王正其家而后及其国,是正其始也。化南土以成王业,是王业之基也。”(按:《诗经》的郑注、孔疏和朱传等若干诠释文字,只供参考,不可尽信)。

乐而不过于淫二句——语出《论语·八佾》:“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朱熹集注:“淫者,乐而过失其正者也。伤者,哀之过而害于和者也。”

二篇独为风诗之正经——此句语本郑玄《诗谱序》:“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鸣》、《文王》之属。及成王、周公致太平,制礼作乐,而有颂声兴焉,盛之至也。本之由风、雅而来,故皆录之,谓之诗之正经。”

自《邶》而下——这是指“国风”中的《邶》、《鄌》、《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和《豳》等十三国的风诗。

而所谓先王之风者,于此焉变矣——这里的“先王之风”,指的是周初诸王的正风,到了孔子录懿王、夷王时之诗,及至陈灵公之淫乱之事,时代由盛转衰,原有的先王正风至此亦转为变风(见郑玄《诗谱序》)。

成周之世与其语和而壮等二句——成周之世,是指成王时,周公当政的时期。成周,古地名,在今洛阳市东北。周公亲营成周。“其语和而壮,其义宽而密”,这是说,雅诗与颂诗,语言既平和又庄重,带有肃穆之气,但又不乏宽厚与亲切。

法程与恻怛与闭邪——法程,即法则,规律。恻怛,忧伤,忧世伤时,忧国忧民。闭邪,阻挠邪恶。

人事浃于下,天道备于上——浃(jiā夹),即浃洽,意为融洽、和洽的意思。这是说在下合于人事,在上符于天道。

二、略述大意:

有人又问:“《诗经》之风、雅、颂之体,如此不同,那是为什么呢?”

答道:我听说,凡是诗中之所谓‘风’者,多半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正是男女相互歌咏、对唱,各言其情罢了。唯独《周南》、《召南》两地之诗,乃是蒙受文王之教化而体现其美德的作品。当人们处于正常健康之性情时,因所感而发之为诗的,就能做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所以说二《南》之诗,就是国风中之正经。即所谓“正其初始之大道,王业风化之基本”。自从《邶风》以下的十三国风诗(即十五国风,去其《周南》、《召南》),由于各国本身之治乱之差异,人们贤与不肖之不同,故而因所感而发之诗,也就有了邪正是非之别。自从周昭王、周穆王之后,国势由盛转衰,原有周初先王之正风,至此也转为变风了。至于雅、颂之诗,皆出于成王、周公掌政的成周之世,乃朝廷郊庙乐歌之辞,其语言既平和又庄重,还带点肃穆之气,但又不乏宽厚与亲切。那些作品的作者,都是一些圣人贤士,本身就具有万世不灭之法则,至于那些变雅之作者,也是一世的贤人君子。他们摄取其时弊世俗之素材,加工为吟咏的诗章,并经过圣人的筛选。他们那种闵世伤时之心,倡善逐邪之意,远非后世那浅薄的能言之士所可企及的。这就是这部《诗集》之所以称为“经”的原委。因为它的那种“下合人事,上符天道”的种种法理,无一项不具备的啊!

第四段:诗之学习原则及途径



曰: “然则其学之也,当奈何?” 曰: “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参之列国以尽其变,正之于雅以大其规,和之于颂以要其止,此学诗之大旨也。于是乎章句以纲之,训诂以纪之,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察之情性隐微之间,审之言行枢机之始,则修身及家、平均天下之道,其亦不待他求而得之于此矣。

一、诠词释句:

本之二《南》以求其端等四句——这是说,作者认为二《南》之诗,“独为风诗之正经。”因而说应当以此为本而探索其要领,以列风诗为参照,竭尽其变化,由二《雅》之诗,求其正,以扩大规谏作用,再以颂诗这和声而达到适可而止。这里的要,读平声,求也。止,适可而止。

章句以纲之等四句——这是说,通过章句分析以总括纲旨,诠释文字以识别其意义,反复吟诵以深入赏鉴,细细玩味以加深体验。章句,即分析古书的章节句读。纲,纲要,主旨。训诂,解释古书中词句的意义。用通俗的话解释词义,称“训”;以当代或通行的话解释方言的称“诂”。纪,《说文》:“纪,别丝也。”段注:“别之是为纪”。昌(读去声),同“唱”、“倡”,叹赏。《礼记·乐记》:“壹倡三叹”。涵濡,浸润,细细玩味。体,体会、体察。>察之情性隐微之间二句——这是说,于比兴隐微之间考察其情性之邪正;于情事关键之始审查其言行之是非。枢机,语本《周易·系辞上》:“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事物运动的关键。

则修身及家等三句——这是说学诗如能把握如上原则,那么,那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均可从诗中获得,不必另求。对此,朱熹在《诗集传》的《国风一》中所说更明白:《周南》“所以著明先王,风俗之盛,而使天下后世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皆得以取法焉。”其实,他也是秉承孔子有关诗的论述而演绎的。

二、略述大意:

有人还会问:“那么,怎样学习诗呢?”

对此,朱熹理出几条学习原则:首先,以二《南》为本,去探索其要领;以列国“风诗”为参照,竭力了解它的变化;其次,从二《雅》诗中求得其正,并扩大它的规谏作用;再次,以三《颂》诗的和声,达到适可而止。这就是学诗的大体要旨,也即首先要掌握它的基本精神。

在此基础上,作者再摆学诗的具体途径,这就是:通过章句的分析,总括其纲旨;反复吟诵以深入赏鉴;细细玩味,加深体验;最后,审其情性,察其言行。这样地认真学习,诗歌就会显示出它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社会功能,再不必另行寻求了。

第五段:交代作序原故



问者唯唯而退。余时方辑《诗传》,因悉次是语以冠其篇云。淳熙四年丁酉冬十月戊子,新安朱熹序。

一、诠词释句:

——编次,排列。

淳熙四年丁酉——宋孝宗淳熙四年,即公元1177年,岁次丁酉。

新安——唐以前郡名(今属安徽省歙县),朱熹为婺源人,婺源属新安郡,故署名多用新安。

二、略述大意:

提问的人听了回答都谦恭地退了去。这时,我正在编撰《诗集传》,于是,就将这些回答话语编排起来置于篇首。这年是宋孝宗淳熙四年(1177),岁次丁酉冬,古历十月戊子日。新安朱熹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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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诗集传序》,最让人玩味的是什么?也即它的价值何在?

我认为最大价值在于:朱熹序文突破了汉代权威之作《毛诗序》(即“诗大序”)的束缚,对它既有肯定与沿袭,又有修正、补充与发展。以下不妨将“大序”同“朱序”两文进行对照剖析——

第一,“大序”指出诗之“言志抒情”的特征,而“朱序”,则在肯定与沿用这一说法之后,却在“诗何为而作”的诗歌产生原委上作了说明:人之初生,必静而无欲,后因感于物而心动生情,再由情而生言,最后产生有节奏的诗。它进一步明确了物、思、情之一致,并强调了“外物”之催生作用,从而对“大序”仅止于“情动于中”作了修正与补充。

第二,“大序”说明了诗与音乐、舞蹈的关系。而“朱序”也在肯定乐、舞、诗相互关联这个基础上,却顺着音乐这条线索,发现了《诗经》分类的征兆,找到确定类别的标准。因为“大序”沿用了《周礼》旧说,提出“六义”的主张,把风、雅、颂同赋、比、兴六项并列共语。其实,它是混淆了类别与方法的原则区别。孔颖达在诠释“六义”时说得好,认为:“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耳。……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见《毛诗正义》)而朱熹则提出一个“三经”、“三纬”的看法,认为风、雅、颂是“三经”,即“做诗之骨子”;而赋、比、兴,“却是里而横串者”,是谓“三纬”(见《朱子语类》)。他在《诗集传》中,对“三纬”的各自内涵,又作了更明白的界定。这就是:“赋者,铺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新咏之辞也。”这样,就比较科学地阐明了“三经”者,乃诗之体制,也即类别;而“三纬”者,乃作诗之表现方法,是一种表达艺术。

其实,在春秋时代,墨家创始人墨翟在《墨子·公孟》中,早已说过:“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的话,可知“诗三百”同音乐、舞蹈、歌唱是密不可分的。因《诗经》中风、雅、颂三大部分的分类,以乐调为其标准,是符合实际的,朱熹改换旧有的政治视角去解释《诗经》体制的分类,无疑是正确的,是对汉儒《毛诗序》的重大突破。据后人的研究,《六经》中的《乐经》,古人说亡于秦火。其实,《乐经》并未单独存在,而它是《诗经》的乐谱。由于后人重“诗”轻“乐”,故《乐经》在秦以后就失传了。

第三,“大序”强调诗与时代与政治的密切联系,十分重视“诗教”的作用。认为圣人早已将诗予以配乐,“用之于乡人,用之于邦国,以化天下”。“朱序”对此给予大力肯定,并以回溯历史的方式,进一步“阐述”了对“诗教”的重视与否,于国政的兴衰与社会的治乱,具有巨大作用。在这段阐述中,朱熹提出了三个重要的创见:其一,在诗之本体论上,认为它具有巨大社会功能的同时,它还有不应忽视的审美功能。人们在“讽咏以昌”、“涵濡以体”时,要理解并做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其二,在诗与时代关系上,阐述了“正”与“变”的客观性与合理性,认为“国之治乱不同,人之贤否亦异,其所感而发言,有邪正是非之不齐,而所谓先王之风者,于此焉变矣”。其三,强调“变风”、“变雅”之诗的重要性。认为,圣人所感者无不正,固然,“其言足以为教”,但在一般人因所感者较杂,不过如发之为诗,也可用来“以下讽上”,促上者“自省”,决非“无可择者”。何况,“变诗”的作者,“亦皆是一时之贤人君子,闵时病俗之所为”。对于此,不予重视,不仅可惜,也是缺乏远见。

第四,“大序”作者,并未意识到“如何学诗”的重要意义,故而没有在文中留下片言只语。这正好给朱熹提供了一个发表己见的绝好空间。于是“朱序”则用了一整段文字,比较系统地阐述了学诗的原则与具体途径(详见上述,于此从略)。这是对《毛诗序》的一个必要的补充,也是在《诗经》研究中的一个重大发现,它使《诗》学的几个主要组成部分得以完善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