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唐宋辞赋·陆机·文赋(并序)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作《文赋》 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 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 试谈《文赋》之优劣 陆 机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民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 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景者咸叩,怀响者毕弹。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始踯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
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所钦。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愈深。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猋竖,郁云起乎翰林。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俛, 当浅深而不让。 虽离方而遯圆, 期穷形而尽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固崎绮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秩序,故淟涊而不鲜。
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適。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或藻思绮合,清丽千眠。炳若缛绣,凄苦繁弦。必所拟之不殊,乃闇合乎曩篇。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
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剪,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 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
或托言于短韵,对穷迹而孤兴。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
或寄辞于瘁音,言徒靡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
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犹弦幺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
或奔放以谐合,务嘈囋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固声高而曲下。寤《防露》 与 《桑间》,又虽悲而不雅。
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氾。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
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练世情之常尤,识前修之所淑。虽濬发于巧心,或受蚩于拙目。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籥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于此世,嗟不盈于予掬。患挈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惧蒙尘于叩缶,顾取笑乎鸣玉。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 纷葳蕤以遝, 唯毫素以所拟。 文徽徽以溢目, 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 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而自求; 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俯贻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涂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配沾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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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梁·萧统《文选》卷十七。
这篇《文赋》是赋体的文学论,相传为陆机二十岁所作。但据近人郑奠《文赋义征》和逯钦立《文赋撰出年代考》等人的考订,《文赋》为陆机四十岁后所作。
陆机《文赋》是在曹丕《典论·论文》面世五十多年后,在我国文论史上出现的又一颗耀眼明珠,也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第一篇完整而系统的文学理论杰作。全文虽采取辞赋形式,但它却比较细致地探讨了文学创作方法和技巧上的许多重要问题。它对文论的发展作出巨大贡献,对后世文学的影响也很大。虽然,它还存在某些瑕疵,但瑕不掩瑜,仍为一篇杰出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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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拥有十九节文字,除序文之外,分为十二段加以解说:
第一段(1节):论创作之准备;
第二段(2节):描述构思过程及特点;
第三段(3节):缜密谋篇布局及辞、意主从关系;
第四段(4节):谈创作之乐趣;
第五段(5节):文体特点、文章风格及作者个性;
第六段(6节):注重音调声韵;
第七段(7-10节):分论作文利害关键:
第一层(7节):剪裁与剪裁标准;
第二层(8节):文章务有警句;
第三层(9节):防雷同,重独创;
第四层(10节):佳句奇句为文增色。
第八段(11-15节):纵论文章之病:
第一层(11节):篇幅太小,不足成文;
第二层(12节):妍蚩混杂,文不调谐;
第三层(13节):只讲雕琢,重辞轻情;
第四层(14节):迎时合俗,格调不高;
第五层(15节):过分简朴,淡而无味。
第九段(16节):构思不同,表现手法各异;
第十段(17节):感慨创作之艰难;
第十一段(18节):灵感对创作的影响;
第十二段(19节):论文章之功用。
以下分段略讲——
序文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作《文赋》 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 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
一、诠词释句:
用心与妍蚩与属文——用心,此指创作意图与构思。妍蚩,美丑。属(zhǔ主)文,缀文,亦即作文。
逮、述、盛藻与利害——逮,及。述,陈述。此有分析、明辨之义。盛藻,美文。利害,利病、得失。
殆可谓——殆,近于。可谓,可以。(用郭绍虞说)
操斧伐柯二句——语出《诗·豳风·伐柯》。这二句是说,伐木为柯,即可就近取法,比喻有古人的作品,也就能够就近仿效了,或研究它的写作规律。柯,斧柄。
随手之变——指临写文章之际,随机应变的各具体情状。
良难辞逮三句——作文微妙之处,确实难以说清。本赋所论,也只是它的大略而已。
二、略述大意(参照夏传才等之译语,下同):
我每每观看才智之士的作品,自以为对他们在创作中的用心有所领悟。他们对语言辞藻的运用,变化真多,其美丑好坏,任由自己评议。可是,每当自己写文章时,更体会到创作甘苦之情。我常常怕自己的构思和表达与本来事物不相符,文辞也未能准确地达意。这不是说掌握创作理论难,而是实践起来不容易。因此,我写《文赋》来讲述前代作家的文章成就与经验,从中论述写文章的得失及其原由,以后也许可以更好地把握其中的奥妙。这正如拿着斧子砍斧柄,虽然所取的法式就在眼前,然而写作时随心所欲的变化,是很难用语言表达的。大凡所能讲述的,均已写在这篇文章里了。
第一段:论创作之准备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民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概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一、诠词释句:
伫中区与玄览与典坟——伫,久立。中区,犹区中,宇宙与人间。玄览,玄,幽远。览,观察。《老子》第十章:“涤除玄览”。河上公注:“心居玄冥之处,览之万物,故谓之玄览。”典坟,相传三皇之书称“三坟”;五帝之书称“五典”。此泛指古代典籍。这句说钻研古籍,加强文学修养。
叹逝与思纷——叹逝,感叹时光流逝,往事俱往矣。思纷,思绪纷纭。《文选》李善注云:“循四时而叹其逝往之事,揽视万物盛衰而思虑纷纭也。”
懔懔、眇眇、世德、清芬——懔懔(lǐn凛),严肃敬畏之状。眇眇(miǎo秒),高远貌。世德,先世有德之人与业绩。清芬,好的名声。骏烈,英伟而有功勋。
林府与彬彬——林府,谓多如林木,富如府库。比喻文章之众多。彬彬,文质相半的样子。语出《论语》:“文质彬彬。”此指文辞美丽又不淫艳。
二、略述大意:
伫立宇宙间观察万物之幽远,陶冶情志于古代典籍。随着四季的变迁而感叹时光流逝与往事迅去,瞻望万事万物而思绪纷纭。在肃杀的秋天,为落叶凋零而悲伤,于芬芳的阳春,为枝柔叶嫩而喜悦。严正的心地像似胸怀严霜,远大的志向有如直上青云。歌咏世代伟业功勋,吟诵先贤芬芳高尚品德。浏览多如林木、富似府库的鸿文巨著,赞扬那内容形式双美的作品。只要有了感慨或觉悟即放下书籍,而执笔把自己的心得从诗文中表达了出来。
第二段:描述构思过程及特点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一、诠词释句:
收视反听与耽思傍讯——前者是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心不外用。是说集中精神展开思索想象。后者是说深思熟虑,多方旁求博采。
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精,心神,同下句的“心”为互文,均指思维。骛,飞驰。八极,谓极远、极远之地。《淮南子·地形训》:“九州之外有八寅,八寅之外有八纮,八纮之外有八极。”万仞,指极高之处。古代以周尺八尺为仞。这是说,心神运思,无时空限制。
其致也三句——其致也,谓文思来的时候。曈昽(tóng lóng童龙),由暗而明的样子。物,指外物在作者脑中的映象。昭晰,明显清晰。互进,纷纷涌现。这是说文思来到时,内在的朦胧文情逐步明朗,外在的鲜明物象纷纷涌现。
群言、沥液、漱六艺——群言,除经史之外的诸子百家。沥液,点滴。喻精华。漱,有咀含之意,六艺,即指儒家六经。芳润,此指六经之内在与外在之双美,也即精华。
浮天渊二句——是说,思虑之广远,天上地下无所不到。潜浸,深深浸润。是说,思路一旦打通,四通八达,路路通顺。
沈辞怫悦与翰鸟缨缴与曾云——沈辞,即深沉的词意。沈,通“沉”。怫(bì必)悦,艰涩不顺之状。一说不安的样子。这句是说吐辞艰涩之象。翰鸟,高飞之鸟。缨,缠绕。缴(zhuó茁),箭上之丝绳。曾云,即重重叠叠的云层。曾,通“ 层”。
阙文与遗韵——阙文,语本《论语·卫灵公》:“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谓古代良史遇到有疑之处,即缺而不书。此指古书有缺疑不书之文。遗韵,为古人所忽视的韵味或韵语。这二句是说,经构思之后,即百世之阙文,千载之遗韵,均可采而用之。
朝华与夕秀二句——朝华,清晨开的花;夕秀,晚上开的花。此均喻文章。已披,言已用过者。张铣注:“朝花已披,谓古人已用之意,辞而去也;夕秀未振,谓古人未述之旨,开而用之。开,启也。”唐大圆云:“上句是务去陈言,下句是独出心裁。”
观古今二句——这是说,文章构思之时,博采古今四海之万有。
二、略述大意:
构思开始了,视觉和听觉对外界的活动也随着停止,让心思往深处思索,并多方寻求博采,使触角伸向极远的八方,遨游在万仞高空。构思成熟后,情思由朦胧而鲜明,各种物象也清晰地纷纷涌来,汲纳诸子百家的精华,含漱六经芬芳的文采。想象是活跃的:时而静静地漂流在天渊,时而又潜入地泉浸泡。有时言语艰涩,深隐寻见,像是游鱼吞钩,要从深水中拉出;有时词藻联翩涌来,宛如飞鸟中了系着丝绳的箭,从重叠的云层中一个个地掉了下来。在成熟构思的引导下,即使百代缺疑未解的文字或者千年来被遗忘的韵语,都可采集而用之。为文时要注意:抛弃前人滥用的辞和意,一定要谢绝早已开过的朝华;创造前人未发之辞与意,开启那正在待放的晚蕾。观察古今在须臾之间,俯视四海在短暂的一瞬。
第三段:缜密谋篇布局,揭示辞意主从关系
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景者咸叩,怀响者毕弹。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始踯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
一、诠词释句:
选义按部与考辞就班——部,部位,指章节、层次、段落。按部,就是按事义安排章节层次和分段布局。班,住次、就班,指恰当地遣使词句。
抱景者二句——吕延济注:“谓物有抱光景者,必以思叩触之而求文理,物有怀音响者,必以思弹击之以发文意。”(见五臣注《文选》)这是说,天地间一切有色有声者皆可取资,使文中应有之义无所遗漏。
因枝以振叶与沿波而讨源——前者说依枝布叶。此为由本及末,先树要领之意;后者说顺流探源。此指由末追本,最后点明主旨。均喻文章层次、结构的安排。
或本隐二句——是说行文时,有时从深奥难明说到明白浅显;有时又从浅易人手,一步步阐发难解的道理。(瞿蜕园说)
虎变兽扰与龙见鸟澜——对此,有三说:一说,扰,驯也。虎起百兽驯状,喻文思大者得而小者毕举;澜,散也。龙现而群鸟惊飞,喻文思之本根具而枝叶纷披。一说:此二句文义应正反相对。虎、龙喻文之根本。“虎变”句喻文章枝杆虽具而根本未妥,“龙见”句警文章根本已立而枝节未妥。又一说,言新意忽萌,则一发牵而全身动,其他陪衬部也当随之更动。我认为此三说,宜取第一说,至于第三说,也可聊备一格。
妥帖与岨峿——妥帖,形容“易施”;岨峿(jǔ yǔ举语),形容不安。此言选义考辞有时较易,召之即来;有时较难,煞费经营。
罄澄心与眇众虑——罄,尽。澄心,清静之心。眇,通“妙”。这是说,要精妙确切地考虑与组织种种思绪以成文。
踯躅于燥吻与流离于濡翰——踯躅(zhí zhú直烛),徘徊不前,喻去取未定。燥吻,言吟哦久而口燥。前句形容艰涩,口头难以表达;后句,形容顺畅,笔底自然流出。流离,犹言淋漓。濡翰,指沾湿之笔。濡,渍也。
理扶质二句——理,是文章内容。质、干,是基本骨架。有如树木务有树干。文,文采。条,枝条。繁,繁茂。是说文采有如枝叶和花果,一定要附生思想内容之上。前句,扶质主干,是说以意为主;后句,垂条结繁,是谓辞传文意。两句言明义与辞的主从关系。
思涉乐二句——乐与哀,指文义;笑与叹,指辞的作用。这二句同《文心雕龙·夸饰》所云:“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泪偕”同义。
觚、率尔、含毫、邈然——觚(gū孤),方木,古人用以书写,即木牍之类。率尔,言不加思索,喻文思敏捷。含毫,吮笔而不能下,形容文思迟滞。毫,笔头。邈然,言杳无所得。
二、略述大意:
然后选择事义,依章节层次分段布局,并考究确切词句,安排适当位置。有形象的弄清它的形状色泽;具音响的务必弹一弹,以便听清它的声调。行文时,视具体情况而定:或顺流探寻源头,而后明其主旨;或初时意义隐晦,而后逐渐明白;或由浅入手,而步步深入自易到难。有时获得要领有如虎起而百兽驯服;有时忽萌新意,主动而宾从,一发动全身;有时信手写来,十分贴切,有时再三推敲总不如意。求得成篇,总是要聚精会神地苦苦思索,精妙地缀言联句,然后组织成文。概括天地于形象之中,选绘万物于笔端。开始,总感到唇干涩言难发,后来,终于湿笔淋漓流畅地写出。在撰作整个过程中,始终把思想内容作为主体,好比树木立起主干,文辞好似枝条,布满繁叶与硕果。心情与容貌往往一致,心中有所变化必然形于色,想到乐事定会发笑,说到悲哀就会长叹。有时拿起木简,就能顺当地撰写成文,有时却口含笔头而思绪茫然。
第四段:谈创作之乐趣
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所钦。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愈深。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猋竖,郁云起乎翰林。
一、诠词释句:
课虚无以责有二句——课,试探、考察。责,要求。虚无与寂寞,均指“意”。王文生等注:“拈题之始,理本虚无,心自寂寞,通过构思以后,发为文辞,才使无形者可睹,无声者可听。”此二句说明构思之作用,也正是创作乐趣之所在。
函、绵邈、尺素——函,此指包含。绵邈,久远。尺素,一尺长的生绢,古人用以书写。
恢、按、蕤、馥馥、森森——恢,恢张,扩大。引申为推敲之意。按,抑,此有寻求之意,引申为锤炼。蕤(ruí瑞[阳平]),草木之花。馥馥,说香气很浓。森森,长而密之状。
粲风飞二句——粲,明丽之状。猋(biāo标),自下而上的暴风。郁,美盛之状。翰林,言文翰之多如林。说行文深意时,有心手交畅之乐。
二、略述在意:
创作的乐趣,原为圣贤所钦慕。从虚无中探求而创造出形象,叩击寂寞而发出声响;在尺素之上涵泳深远的意境,以方寸之心倾吐博大的内容。言辞推敲越细,其表现力越强;思想锤炼越多,其内容越精深。播扬草木香花浓郁的芬芳,展发林木欣盛的绿枝;晴空日丽,而狂飙突起,重重层云来自文笔之林。
第五段:文体特点、文章风格,作者个性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 在有无而俛, 当浅深而不让。 虽离方而遯圆, 期穷形而尽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
一、诠词释句:
体有万殊与物无一量——体,文体。万殊,极言其多样。物,指物象。量,量限、标准。无一量,没有一定之量。是说作者才性不同,观察事物角度各异,故物象就没有一定之量限。
纷纭挥霍二句——李善注云:“纷纭,乱貌。挥霍,疾貌。”前者形容文体之众;后者形容事物变化之速。在这种情况下要真实描写事物之情状,也不容易,故言“形难为状”。这二句似有重申“物无一量”之意。
程、效、伎与意司契——程,量度。效,通“効”,尽。伎,通“技”,技巧,才能。意,作者之意。司,掌握。契,文书或图样。李善注:“众辞俱凑,若程才效伎,取舍由意,类司契为匠。”说明辞藻涌来虽多,但取舍仍归于意匠。
俛与浅深——俛(mǐn miǎn敏免),即“黾勉”,努力、勉力。语出《诗·邶风·谷风》:“何有何亡(无),黾勉求之。”此句指“辞”,辞之取舍,务必好好斟酌。浅深,语出《诗·邶风·谷风》:“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此句指“意”。意之当浅当深,须自作主张,然后适当遣词缀句。
离方遯员与穷形尽相——遯,通“遁”。员,通“圆”,方员,犹言规矩。这是说,文章自有法度,但有时也不妨离方遁圆,越出规矩。不过,总要曲尽外物形相,完成表达任务。
夸目者尚奢四句——夸目者,指崇尚辞藻者。奢,浮艳。惬心者,言描写心理为快者。当,贴切。言穷者,谈穷愁作者。无隘,黄侃云:“无当作唯”,故无隘,即隘,狭窄之谓也。论达者,论述通达作者。旷,开朗。这四句说,作者性格不同,而作品风格当各异。
诗缘情而绮靡与赋体物而浏亮——李善注:“绮靡,精妙之言”。又有人认为:“绮,言其文采;靡,言其声音”(陈柱《讲陆士衡<文赋>自记》)前句之“缘情”指意;“绮靡”指辞。后句,李善曾注:“赋以陈事,故曰体物。……浏亮,清明之称也。”这里的“体物”指意,“浏亮”指辞。可知陆机论文体,均以意与辞并重。缘情,因情而作。体物,描写事物。
碑披文与诔缠绵二句——碑,指碑文。有宫殿碑、宗庙碑和墓碑等,东汉以来,墓碑尤多。披,披露。相,助。质,事实。这是说,碑文以文采美化事实。诔(lěi磊),一种哀祭文体。叙述死者生前事迹表示哀悼。李善注:“诔以陈哀,故缠绵凄怆。”缠绵凄怆,兼指意与辞。
铭博约与箴顿挫二句——铭,一种镌刻在石碑或器物上的文体。它或刻碑记功,或刻物记事,或刻木警戒规弼。博约,说事博而文简。箴(zhēn真),用来讽刺得失,表示讽谏的文体。清壮,辞清理壮。
颂优游与论精微二句——颂,用以歌功颂德。刘勰曰:“颂惟典雅,辞必清铄”。优游,从容不迫,自得自乐。彬蔚,华盛貌。论,李善注:“论以评议臧否,以当为宗,故精微朗畅。”刘熙载亦云:“精微以意言,朗畅以辞言。精妙者,不惟其难,惟其是;朗畅者,不惟其易,惟其达。”
奏平彻与说炜晔二句——奏,用以向君主陈述政事的文体。平彻,平正透彻。闲雅,雍容文雅。平彻言意,闲雅言辞。说(读为shuì税,非论说之“说”),辩士之辞。炜晔(wěi yè伟叶),光采炫耀。谲诳(jué kuáng决狂),奇伟而有吸引力。
区分二句——谓上述诸文体虽有此之区别,而禁止邪僻,抑制放荡,则为诸体所要共同遵守之准则。
辞达二句——是说诸文体文章之大要在于:用文辞充分表达内容而已,故不应烦多冗长。
二、略述大意:
文体千差万别,事物又无一定量度,事务变化迅速而复杂,要描述其形状与印象,是非常困难的。文辞的运用,依恃作者才力施展技巧,内容的组织,全在作者的心意。何取何去?务必精细推敲;该浅该深,力求贴切恰当。虽然创作没有死板框框条条,但总的要求是把事理与形象描述清楚。所以,喜欢夸张炫耀的人,作品崇尚侈丽浮华;要求描述切理的人,作品重视严谨贴切;喜谈穷愁的人,作品内容窘迫狭窄;议论通达的人,作品则给人以旷荡之感。各种文体都有自己的特性:诗抒情而美丽;赋状物而清亮;碑文要求文实相称;诔文缠绵而悲悼;铭文记事博大而文辞精炼;箴言抑扬顿挫,辞清理壮;颂辞语气舒和,辞采华美;论文精深入微而明朗通畅;奏章平和透彻,从容文雅;说辞则笔锋犀利,言辞诡奇而引人。各种文体虽有如上之区别,但禁止邪说与放荡,则是诸体共同遵行的准则。诸体对自己的要求,只是充分确切表达内容而已,所以,文辞不宜烦杂冗长。
第六段:注重音调声韵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因崎锜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秩序,故淟涊而不鲜。
一、诠词释句:
物多姿与体屡迁——物,指外物;体,指文章体貌。客观事物多种多样,反映其事物的文章(文体)也随着变迁。
会意尚巧与遣言贵妍——会意,指构思之意,要求苦心经营,穷究物情则巧;遣言,指遣用文辞,要求尽力推敲,曲达思绪则妍。
暨音声与若五色二句——是说诗文声音多样而富有变化,和谐悦耳,有如多种色采互相配合映衬。暨,至于。迭代,轮流更替。五色,赤、黄、青、白、黑。宣,明。
逝止与崎锜与难便——逝止,犹去留,指变化。崎锜(qí yǐ奇以),李善注:“不安貌”。便(pián骈),安适。难便,难以安适。此二句承上数句,言文章体貌既丰富多彩,其会意遣言和调音等又变化无常,并无定法,要写好它实为不易。
达变、识次与开流纳泉——达变,通晓变化。识次,理解次序的安排;开流纳泉,是喻通晓文变之术者,为文则可滔滔流畅,一气贯通。
失机后会与操末以续颠——失机,失去良机。也即失次。后会,过后再去赶上。末,尾;颠,首。这二句是说,错过当用时机。再去迎头赶上,就等于以线尾去接线头,颠倒应有的次序。
谬玄黄与淟涊——谬,错乱。玄黄,是古代绣品中常用色彩。玄,黑中带赤之色,亦泛指黑色。淟涊(tiǎn niǎn舔捻),污浊。此句连上三句,是说如不懂文章变化规律,胡乱补纳,就会首尾失次,杂乱无序,正如绣品的色彩配搭不和谐,一片混浊不堪。
二、略述大意:
世上事物之姿多种多样,文体也经常变化。立意崇尚奇巧,遣辞着重妍美。文中音调声韵的变换,好似五色配搭,相互映衬。取舍并无定则,安排贴切实在不易,但是能够弄清变化,掌握规律,懂得序次,就会和开渠纳泉那样畅通;如果不依韵律去做,任意搭配,往往会弄得首尾倒置,正如把五种颜色胡乱涂抹,看去混浊不堪。
第七段:分论作文利害关键
这一大段文字较长,内容较多,有四层意思——
第一层:剪裁与剪裁标准
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
一、诠词释句:
仰逼先条与俯侵后章——这二句是说文章前后文矛盾或重复。逼,侵迫。先条、后章,指上下文。俯侵,指前章的语句妨碍了后章。刘勰云:“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文心雕龙·章句》)
辞害理比与言顺义妨——理比,即理顺。比(bì闭),从,顺。这二句是说辞不当而意义顺遂;或者辞可取而意义不合。
考殿最于锱铢二句——殿最,即高低。汉代公文用语。殿,末尾,下等;最,第上、高等。李善注引韦昭曰:“下功曰殿,上功曰最;极下为殿,第上为最。”锱铢(zī shú兹朱)与毫芒,均为古代计量单位。六铢为一锱,四锱为一两。毫,毫毛。芒,草之末梢,其量极微。这是说考选标准务必严格。
铨衡与裁与绳——铨衡,衡量。裁,裁决、剪裁。绳,木工取直之具,即墨线,引申为法度。这是说,经过权衡而有了剪裁,则当然有如木工以绳取直那样,使其恰当。
二、略述大意:
有时前段与后段发生矛盾,有时前章妨碍了后章,又有时文辞拙劣而道理合宜,有时语言通畅而于理不通。去掉毛病,就会使内容与形式均美,如凑合在一起,则两败俱伤。考较标准要严格,决定取舍要细察分毫。如若经过衡量发现不当之处,则应依循法度来加以纠正,使之适当。
第二层:文章务缀警句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適。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一、诠词释句:
文繁理富二句——指適(或读dí笛),指,指向、趋向。適,有二解:一说往也至也。一说读“適”为“笛”音,主也。二句是说,文辞,意义繁多,而不知其归向。一说,文繁理富,而不能突出主旨。两说皆通,但后说不借改读即通。
极无两致与尽不可益——极,有二说,一说,极,尽;致,最终目标。一说,极,中,犹言“中心思想”。前句是说,中心只能一个,不容有二。尽管内容丰富,但一篇文章不可有两个主题。后句是说,意思如已表达明白,就不可再作费词。尽,达到饱和。益,增加。
片言、居要、警策——片言,一句或一段短小之语。居要,处于重要地位。警策,统领全篇,点明主旨之语。这是“警策”本意——使马警动而鞭策的喻指。
效绩、亮、不易、累寡——效绩,奏效。亮,同“谅”,诚然,果真。不易,不可改易。累寡,累赘之病少。累,病,缺点。这二句是说,此片言功用实多,不为累赘,故取此法,不加更易。
二、略述大意:
有时篇幅长,说理多,而主要意思未表达出来,中心不突出。一篇文章是不可有两个主题,话已说清楚就不要多费辞。在文章重要之处突用片言只语,成为一章之警句、“文眼”。虽然全文语句众多、条条在理,但还要借助警句发挥作用。这样做,功效大而病累少,所以采取此法,不再更易。
第三层:防雷同,重独创
或藻思绮合,清丽千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必所拟之不殊,乃闇合乎曩篇。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
一、诠词释句:
藻思、绮合、千眠——藻思,美妙的文思。一说,藻,为辞藻;思,为文义。绮合,说意与辞的结合有如纹锦那样天衣无缝。绮,有花纹的锦绫。千眠,亦作“芊眠”,光色盛明之状。
炳、缛绣、繁弦——炳,光耀或光明。缛,采饰繁多。绣,五色俱全。一说,指刺绣。繁弦,旋律复杂多变弦乐。蔡邕《琴赋》有云:“繁弦既抑,雅韵复扬。”繁弦,以流连哀思为美,故说“凄若繁弦”。这两句是说,文章光耀华美,且富于感情。
闇合、曩篇、杼轴——闇,同“暗”。闇合,不期然而合。曩(nǎng囊)往昔。杼(zhù柱)轴,组具,喻构思。这里点出为文不可与前人雷同,倡导独创性。
伤廉与愆义与必捐——伤廉,损害廉洁。愆(qiān千)义,违反道义。愆,失也。必捐,务必捐弃。
二、略述大意:
有时文辞与文意结合得如同彩锦美绮,花纹清丽色泽鲜艳,光彩耀眼有如锦绣,声调和美好似繁弦。所拟之文一定没有什么特色,故与前人之文暗合雷同。虽然构思实为己出,怕只怕别人捷足先登。所以说,凡是文中有违反道义,有伤名德之辞,即使自己心爱的,也要毫不怜惜地抛弃。
第四层:以佳句奇句为文增色
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剪,亦蒙荣于集翠。缀 《下里》 于 《白雪》,吾亦济夫所伟。
一、诠词释句:
苕发颖竖与离众绝致——苕(tiáo条),专指苇花;泛指凡草之花统称为“苕”。颖,禾穗。离众,超越一般。致,体态风神。绝致,言其超绝。意喻文中要有佳句。
形不可逐与响难为系——用形影不可捕捉,音响难以拴系,比喻佳句不易创作。古有“影之随形,响之应声”的说法,此反用其意。是说文中的一般辞句不能同“苕发颖竖”佳句相称。
块、峙、纬、牢落、揥——块,孤独。峙,屹立。纬,经纬,喻配合。李善注:“文之绮丽,若经纬相成。”牢落,寥落空寂。揥(dì帝),舍弃。一说,揥为“”之误,两字音同而义反。前者为舍弃,后者为掠取、捎取。似以前者为妥。
石韫玉与水怀珠二句——韫(yùn孕),蕴藏。《荀子·劝学》:“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这是说,佳句在篇,虽无与之相配者,然也如玉在石中,珠含水内,足使全篇生辉。
榛楛勿剪与蒙荣集翠——榛楛(zhēn hù真户),丛生杂木,喻平庸之句。翠,翠鸟。喻佳句。二句是说,杂木上有翠鸟停留,则亦蒙其荣而不被剪伐,比喻平庸之句因佳句而得保存。
《下里》与《白雪》二句——《下里》即《下里巴人》,俚俗歌谣。《白雪》,即《阳春白雪》,高雅之曲。济,成全、成就。伟,秀美奇异。二句是说,常语缀以佳句、奇句,能烘托其文,成就其美。
二、略述大意:
有时丽词、佳句有如开放的苇花、挺立的禾穗,高挺而立,风神超绝。正如形追不上影,响拴不住声。这些佳句耸立文中,不是平庸词句所能匹配。当一时难觅佳句相配,心中无主时,想将它们去掉,又感到犹疑不决。其实,佳句于全文,有如美玉藏山光芒四射,水中含珠河潭生媚,即使那芜杂不齐的榛棘丛,只要有翠鸟停留,也蒙其荣而不被剪伐。正如通俗的《下里巴人》与高雅的《阳春白雪》并存,也可以增加奇光异采。
第八段:纵论文章之病
这一大段,文字最多,内容也最丰富,有如下五层意思——
第一层:篇幅太小,不足成文
或托言于短韵,对穷迹而孤兴。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
一、诠词释句:
短韵与穷迹与孤兴——短韵,指篇幅甚短的小文。穷迹,文小而又事寡,曰“穷迹”。孤兴,迹穷而无偶,曰孤兴。(见《文选》李善注)。指的是单调的情致。
偏弦独张与清唱靡应——偏弦,独弦。张,琴瑟上弦,曰“张”。清唱,清音。靡,通“无”。靡应,没有照应。偏弦独张,虽有清唱而前后无照应,正似短小之文的窘状。
二、略述大意:
有的文章篇幅窄短,事实寡少,情致单调。俯求之,空寂而无朋;仰应之,则空荡荡无所承接。这正好像琴瑟只上半边弦,虽然有清唱也无法弹奏配合。
第二层、妍蚩混杂,文不调谐
或寄辞于瘁音,音徒靡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
一、诠词释句:
瘁音与靡、华与妍蚩——瘁音,憔悴乏力之音。喻没有生气之文辞。靡,美。华,光华。妍,美、好。蚩,丑,坏。
瑕与下管——瑕,玉之斑点,喻缺点。下管,古代举行祭祀等典礼时,歌唱者在堂上,称为升歌、登歌;管乐在堂下,称下管。堂上歌唱,堂下吹管,其声偏疾,虽与升歌问奏相应,但不和谐。
二、略述大意:
有些文章憔悴无力,言辞绮靡而没有光华。瘁音与靡辞混杂一起,以致连累了好内容也产生瑕疵。正如堂下奏乐节拍过激,虽有堂上歌唱相配,也难以和谐悦耳。
第三层:只讲雕琢,重辞轻情
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犹弦幺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
一、诠词释句:
遗理存异,寻虚逐微二句——指不重内容而好施诡巧,离本逐末,把功夫放在务虚浮、求微末之处,使宏旨不显。异,新奇。虚,华饰。微,细微。
寡情鲜爱二句——鲜,少。这二句是说,文章缺乏真情实感,其言辞有如水上飘物,任意浮荡而无止泊。
弦幺徽急二句——幺(yāo腰),微小。七弦古琴,幺弦最细而音最高。徽,琴节。是琴上所设的标志:徽的距离远则声和,距离近则声促。又,弹奏也称为“徽”。这是说,言无真情,辞不立诚,正如幺调急徽,虽和不悲。
二、略述大意:
有的不重内容只讲新奇,崇尚浮华,且追求细微末节。语言缺乏真情,少爱少憎;文辞浮飘不落实地。正好比用细弦而急弹,声音平和却不悲伤感人。
第四层:趋时合俗,格调不高
或奔放以谐合,务嘈囋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固声高而曲下。寤《防露》 与 《桑间》,又虽悲而不雅。
一、诠词释句:
奔放谐合与嘈囋妖冶二句——奔放,纵恣放荡。谐合,合乎时俗。嘈囋(zá杂),喧闹声,五臣注吴延济注:“浮艳声”。妖冶,原指女子逸荡容态,此喻文辞奢华不实。
偶俗与声高、曲下——偶俗,投合世俗。声高,指声调高昂;曲下,指曲品卑下。
寤《防露》与《桑间》二句——寤,通“悟”,觉。《防露》,古曲名,传楚客放逐后作,当是悲辞。《桑间》,据《礼记·乐记》:“《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旧时指为淫曲。一说,“桑间”、“濮上”,乃地名,在濮阳之南,以出淫靡之声闻名。不雅,不合雅正。
二、略述大意:
有的文章奔驰放纵,只求迎合时尚,讲究声调烦杂,文辞奢华。这种只知投合世俗喜好,声调虽高而曲品卑下。要知道如《防露》、《桑间》这类情歌艳曲,虽也悲切感人,但并不合雅正。
第五层:过分简朴,谈而无味
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氾。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
一、诠词释句:
清虚、婉约与烦、滥——清虚,清素明净。婉约,对此,注者异说颇多:有说“和顺温柔”;有说“婉转而含蓄”;又有说,柔美。还有说“简约质朴”。《历代文论选》注引陆云《与兄平原书》:“兄《丞相箴》小多(稍为繁多),不如《女史》清约耳。”联系上下文之意,诸多解说,似以最后一说为是,这里的“清约”正是清虚简约之省语。烦,烦杂。滥,浮辞,虚饰多余之语。
大羹与遗味与朱弦与清氾——大羹,即“太羹”,肉汁,味淡。遗味,弃而不用味。朱弦,深红色熟丝做成的琴瑟之弦。清氾(fán凡),清散,单纯的音调,形容古乐质朴。《礼记·乐记》:“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大羹之礼,尚玄酒而俎腥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矣。”二句是说,文章如大羹,弃去五味;又如朱弦弹奏古乐,低沉而清缓。
一唱三叹二句——一唱,指一人领唱。三叹,三人应和。宗庙乐歌唱少而和寡,质朴简单,虽雅正而不动听。
二、略述大意:
有的文章素谈明净简约质朴,除去繁缛浮滥文辞,有如祭祀用的白肉汁一样缺乏滋味,又像太庙朱弦弹奏乐音的清缓低沉。虽然一人唱三人和,但只合雅正而无美艳可言。
第九段:构思不同,表现手段各异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
一、诠词释句:
丰约之裁与俯仰之形——丰约,指文辞之繁简。裁,剪裁。俯仰,上下承接,指文辞的位置。一说,指文势的起伏抑扬。
曲有微情与言拙喻巧——曲,委曲。微,微妙。喻,明,指所明之义。这二句是说,行文时常遇曲折微妙的情形,其变化是难以用法度加以限制的,有的措辞似乎钝拙,而指明的意义却很巧妙。
辞轻、袭故、沿浊——辞轻,轻丽、清新。袭故,因循故旧。沿浊,沿用污浊旧套。
赴节、投袂、轮扁、华说——赴节,合乎音乐的节奏。投袂(mèi妹),挥动衣袖。古代舞蹈常以长袖来助舞的姿态。轮扁,《庄子》中的人物。该书《天道篇》载轮扁之言云:斫斤木为轮须不疾不徐,有巧妙法则在其中,但只能得之于手应之于心,无法以语言表达。喻创作的奥妙也在这里。华说,美言。
二、略述大意:
至于文章繁简的剪裁,上下布局安排,都因地因时制宜作适当变化:有的语言似拙而喻义巧妙;有的道理质朴而文辞清新;有的则引用旧典而翻故变新;有的虽出自混浊而化腐朽为神奇;又有的浅显一见即知其善;还有的却深奥经研究后才得其精髓。这些均如舞者随音乐节拍而挥袖起舞,也像歌者应和弦琴而放声歌唱。这大约就是《庄子》中轮扁砍木为轮应心得手而不可言传,并非华美言辞所能说清其精髓之所在。
第十段:感慨创作的艰难
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练世情之常尤,识前修之所淑。虽濬发于巧心,或受蚩于拙目。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籥这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于此世,嗟不盈于予掬。患挈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惧蒙尘于叩缶,顾取笑乎鸣玉。
一、诠词释句:
普辞条与文律与膺服——普,博,广。辞条、文律均指作文的法式。膺,胸。服膺,常存胸中而不忘。
练世情二句——练,谙练,熟悉。尤,过失。前修,前贤。淑,善。这是说,熟知世人作文常犯之病,认识前贤作文美善之处。
濬、巧心、蚩——濬,深。巧心,巧妙心思。蚩,同“嗤”,耻笑。这是说,巧心深思之文,或为拙目所耻笑。拙目,平庸眼光。
琼敷、玉藻、中原、菽——琼敷、玉藻,均喻美好文辞。敷,花的总称,又花叶分布,也称“敷”。中原,原野中。菽,豆类总称。《诗·小雅·小宛》:“中原有菽,庶民采之。”此借用其语,喻美辞众多。
橐籥、罔穷、纷蔼、掬——橐籥(tuó yuè驼月),冶炼工具,犹今之风箱。橐,外箱;籥,内管。罔穷,没有穷尽。纷蔼,繁多。掬,双手合捧。
挈瓶、屡空、昌言与踸踔、短垣——挈(qiè切),提。挈瓶,《左传》有“挈瓶之知”的话,喻小智慧。屡空,喻文思贫乏。昌言,美言。一说,昌言,指古人所作之美文。踸踔(chēn chuō陈戳),跛行之状。短垣,用《国语·吴语》之语:“君有短垣。”喻为才分所限。
蒙尘、叩缶、顾、鸣玉——蒙尘,犹言蒙辱。缶,瓦器。叩缶,为秦国人之俗乐。顾,反,却。鸣玉,敲击玉磬。
二、略述大意:
通行的修辞法和创作法则,在我心中都很愿遵守,并熟知当代作文通病,认识前贤作品的优美之处。出于作者巧心作成的文章,也难免受到眼光拙劣者的讥笑。那些琼花玉藻一样优美的辞藻,像豆子一样遍布原野,又似风箱鼓风那样没有穷尽,同天地共存同长。世上优美辞藻虽然众多,可叹我掌握的却不满一捧。怕只怕自己才知像汲水小瓶经常空乏,担心古代的美文佳篇难于承续,正如跛子走矮墙,只好用平庸语言勉力强凑成篇。常于成篇后感到遗憾,哪敢心生自满!怕叩击瓦缶蒙上世尘,反而受到玉磬所取笑。
第十一段:灵感对创作之影响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遝, 唯毫素以所拟。 文徽徽以溢目, 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 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于自求; 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基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
一、诠词释句:
应感、会、通塞、纪——应感,应物生感,即灵感。会,相会合,犹言契机。通塞,指文思之畅顺与滞阻。纪,道,法则。
天机之骏利与葳蕤以馺遝——天机,指自然之势,不关人力作用的运动。骏利,迅速快利。天机骏利,是指灵感旺盛,思路通畅。葳蕤(wēi ruì威瑞)与馺遝(sà tá萨踏),均为众盛之貌。这是说思绪盛畅,可以随笔挥写。
文徽徽二句——徽徽,美也,言文采之盛;泠泠,清也,言音韵之悠。形容文章不仅文采盛美,而且音韵清越悦耳。
六情与兀、豁——六情,即喜、怒、哀、乐、爱、恶。兀,无知之状。豁,开。言豁然空虚,干涸无水。
揽营魂以探赜与顿精爽于自求——揽,持。营魂,此营作“魂”解,因此营魂,犹今言挖空心思,竭尽心神。赜(zé则),深。顿,挈,提。精爽,同前之“营魂”一样,均为同义复合词,精爽,指魂魄。《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心之精爽,是谓魂魄。”这二句是说,凝聚全神,自己去追求深奥的道理。
理翳翳与思乙乙二句——翳翳,晦暗之状。乙乙(ya亚)一作“轧轧”或“札札”,为难出之貌。
戮与惋与开塞——戮,勤力,勉力。惋,怅恨。一说惊叹。开塞,开,谓天机骏利;塞,谓六情底滞。
二、略述大意:
若是讲到灵感之交会、文思畅通和阻滞的规律,那是不可阻挡的,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藏匿时有如影子消逝,涌来时又像声音响起。当天机之在,什么紊乱思绪都可以清理,文思如风发自胸中,言辞如泉出于唇齿。丰富多采的文章,只要以纸笔成篇,则文采绚丽耀眼,音韵清越喜人。一旦六情阻滞,心志散去而精神凝固,即形成一段枯木和干涸的河流。竭尽心机探寻奥秘,振作精神自己动手寻求。文理隐晦愈伏愈深,思路很难理出头绪。因此,有时耗尽心机,其结果反而不令人满意;有时随意写来,却很少缺憾。虽然文章由我完全操作,但不是用了力就可以写好的。因而,常使我抚怀兴叹,至今还不懂得文思为什么有开有塞的原由。
第十二段:论文章之功用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俯贻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涂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配沾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
一、诠词释句:
伊兹文二句——兹文,指文章。因,凭依。这二句是说文章的作用,也是言文与理的关系。文章由种种道理所积累而成,同时,也是思想内容的载体。
恢、阂、津——恢,扩大。阂,阻碍。津,渡口。此指津梁之意。这是说,恢万里,言所传者广;通亿载,言所行者久。
贻则、来叶、观象——贻则,遗留法则。来叶,后世。贻则来叶,谓垂范后世。观象,象,法。观象古人,取法前贤。语本《周易·系辞下》:“仰则观象于天。”
济文武二句——文武,指文、武之道,即周文王、周武王治理国家的制度和方法。语本《论语·子张》:“文武之道未坠于地。”济,救助。风声,教化、风教。《尚书·毕命》有云:“彰善瘅恶,树之风声。”泯,灭。
涂无远二句——涂,道路。《周易·系辞上》:“《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疏:“弥,谓弥缝补合,纶,为经纶率引。”也就是说,弥,是弥缝遍及,言文章无远而不至;缠裹、包络,言文章无所不包。
配沾润二句——配,比配;象,比拟。这二句是说,文章作用之大,能象云雨一般沾润万物,还能效法天地万物之变化。《文选》五臣注李周翰云:“文德可以养人,故配沾润于万物;出幽入微,故象变化乎鬼神。”
被金石——被,施用。金石,指钟鼎碑碣等。李善注:“言文之善者可被之金石,施之乐章。”这是说,文章被之于金石,播之于管弦,就能功德得以广泛流传,与日长新。
二、略述大意:
文章的作用在于它是许多道理的载体,并使之广传万里而无碍,成为沟通万年的桥梁。往下,可以垂范于后世,朝上,可以取德于古人;还救助文、武之道永不中断,教化宣扬不至泯灭。它的张力甚大:任何遥远之事都能描述,什么细微之理均可阐明;它可以同沾润万物的云雨比配,又可同出幽入微的鬼神比拟。如果将它刻之于金石,就能使美德广传;将它播之于管弦,使音调万古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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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这篇比较难懂的《文赋》,还要进一步探讨这样一个问题:
一、《文赋》之优
此赋之优,荦荦大者有五:
第一、它是我国文论史上第一篇系统地专门探讨文学创作的理论专著
在建安后期,曹丕撰作了《典论·论文》,成为我国文学批评史上至今能见到的最早的一篇专论。于中古时代文学上几个主要问题,如文学价值、作家个性、作品风格和文章分类,以及文学批评态度等,都已论及,虽然其中有些问题,只是略引端绪,但对后世的影响仍然很大。
在半个世纪以后的西晋后期惠帝年间,陆机精心结撰了这篇《文赋》。它虽以赋体形式写成,但其中所论者,除了曹丕文中有关问题之外,还涉及了文学创作的诸多方面。比如:创作前之准备、文学的辞与意的主从关系、作文中的构思与布局和文贵创新,以及创作实践中的甘苦等等,都有精湛的论释;另外,对曹丕已论及的文体、风格、作家个性和文艺批评等若干问题,也有自己的独到见地,起着对曹文的补充和发展作用。《文赋》面世二百三十多年之后,南朝梁人刘勰《文心雕龙》巨著出现,其中若干地方就烙有《文赋》影响的痕迹。这说明,陆机《文赋》具有重大的历史价值。其实,直至今日,文中的若干概念和丽辞还在沿用,熠熠生辉,永葆生机。
第二、它专门深入而系统地论述文章构思问题
在赋中,陆机不仅用了相当篇幅论述了作文过程中构思这一项,而且把构思之事作为《文赋》的核心内容加以郑重处置。他认为,艺术构思,是一篇作品成败的关键所系。有好的构思,就能发挥独创精神,营造了“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的艺术新境;有了好的构思,可以在复杂多变的构思中达到对事物的完美表现,作到“抱景者咸叩,怀响者毕弹”和“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有了好构思,还能更好地启用符合时代要求的新技巧与新语言,甚至化腐朽为神奇,让文章的辞与意的两个方面得以兼顾,以意(文思)为“主干”,以辞(文采)为“枝叶”,真正体现它们的主从关系。这是陆机《文赋》在文论中的一个重大贡献。
第三、它比较深入地论述了艺术想象的运用和首次提出“灵感”的作用问题
文学创作,是离不开艺术想象的。艺术想象(犹今之“形象思维”)是区别于艺术作品与非艺术作品(包括科学作品、应用文字和其他学术作品等)的分界线,一线之隔,即为两个天地。就这一点而论,艺术想象是艺术作品的生命线,应视为古今的不变法则。在一千七百多年前的陆机当然不能以如今那样畅晓的概念和语言来论述此事,但在他自己的赋中,确实已深刻地体悟到这一点(要知道,这比别林斯基揭示有关形象思维的一些基本规律,要早一千五百余年)。他在赋中说:“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浮天渊以安流,濯飞泉而潜浸”;“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这是说艺术想象,能助作者穿越时空,参透万物,然后达到形象清晰,感情强烈。在构思和写作过程中,这个带点神秘性的“艺术想象”,都在无形中起着巨大作用。如果作者能够谙熟地运用这个“思想利器”,就能在众多形象中进行有效的选择和发挥意外的效用:“或固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和“虽方而遯圆,其期穷形而尽相。”这样,就会帮助作者取得比较完美的结果:“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于寸心”,创造出具体而生动的形象,营造了“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迷人的艺术境界。
在捕捉与运用艺术想象的过程中,还遇到“感兴”问题(即所谓“应感之会”),认为灵感对于创作起着巨大作用。他说(大意):“灵感来时,文思畅通,创作顺利,没了灵感,文思阻塞,创作难产。”他感叹自己对灵感的来去原因还不清楚。其实,不一定这是真的,“未识开塞之所由”。因为南朝刘勰的《养气篇》中,似乎已涉及陆文对它的影响。
第四、它比较广泛地揭示了作文中若干“文病”
作者用五个小节文字,专门点出古今见到的五种“文病”:
一是,篇幅过窄,不足成文——记事寡少,抒情单调,难成佳篇。
二是,妍蚩混杂,文不调谐——指出“混妍蚩而成体”,会使文章“累良质而为瑕”,有如歌唱者同奏乐者互不协调。
三是,重辞轻情,只讲雕琢——凡文只有辞采而无真情实感,决不能撼动人心。
四是,迎时合俗,格调不高——只顾迎合时尚,浮艳逸荡,背离雅正,决非佳文。
五是,过分简朴,淡而无味——文章虽除去繁缛泛滥文辞,但一味求质迷简,如古人祭祀的大羹,毫无“遗味”文采,也非美文。
这几种“文病”,是陆机归纳当时诸文章流弊所得,也是他亲历创作实践的心得总结,于今仍不无助益。
第五、它卓越地补充或校正了曹丕论文中的若干要点。比较突出的有三点:
一是,在文体论上调整和补充了曹丕的“四科八类”之说。曹文中首次提出“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和“诗赋欲丽”的文章分类法,对此,陆机根据古代和当时的文体状况,重新进行了调整,厘为诗、赋、碑、诔、铭、箴、论和奏、说等十大类,同时,分类点出其特征。并且特别指明:各具特色的十类文体,有一个共同准则:务必禁止邪说和放荡,要求文辞通达,说理周全。
二是,在作品风格上,对曹说作了肯定与补充。曹丕是从“文气说”引出文章风格论的。因为是首创,难免措辞不够明朗与准确。而《文赋》当谈到文体特征的同时,则用明确的语言讲述了作家个性及作品风格。作者在此是把它们从整体上加以剖析论述的,并将三者之间的密不可分的内在联系,进行了肯定与揭示。从而告诉人们,文体特征和作者个性,决定了作品风格的特质,使其呈现了一种光怪陆离的文采与文风。
三是,在文章功用上,对曹说也加以肯定与补充。在我国历史上,第一个高度评价文学(包括其他文章)重大作用的是曹丕。他在《典论·论文》中将它定位于:“经国大业,不朽盛事”。于是,使人们首次看到了“文学价值论”的理论光辉。但是,曹文主要是从人生与政治方面立论和阐述的,难免同“文心”产生了一定距离。而陆机的《文赋》却是从“文学自觉”角度来论说文学、文章的功用的。作者认为,“文之为用”,主要在于它是由诸多道理累积而成的,并又成为一切道理的最佳载体。依恃它,可以穿贯时空,广传万里,沟通万年,或者垂范后世,或者取法古人;依恃它,还能拯救道统的永不中断,教化不至泯灭;同时,借助金石,广传美德;播于管弦,文声万古常青。
二、《文赋》之劣
这里的所谓“劣”,也就是它的缺陷。现在来看看,它到底存在哪些缺陷呢?主要有二:
第一、在一些具体问题的论述上坠入了唯心论之渊。
表现之一:在创作准备和创作源泉的阐述上,它虽然重视了宇宙万物的“兴感”,学习古籍的陶冶和触及四时之景而生情,但是,他却有意无意地“遗漏”了“艺术基本源泉是生活”的论断。大家知道,创作素材的积累,创作体悟的取得,当然不光是自然景物,更重要的是社会实践。
表现之二:灵感问题的提出,是有价值的,但在提法上却带有唯心论的性质。他认为人是无能为力的,因而他曾经感叹:“虽兹物在于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时抚空怀而惋,吾未识开塞之所由。”诗歌靠灵感,其他文艺作品也离不开灵感。但是灵感从何而来,却陷入了不可知论之中。这样,他就自觉不自觉地与西方“文艺女神缪斯施赐灵感说”,毫无二致。其实,灵感不但可以认识,而且循着它的规律可以培植。
第二、此赋存在若干“文芜”和隐晦之病。对于陆机《文赋》的评价,古今均感到存在某种“文芜”之病。一般都认为此赋,“天才绮练,当时独绝,新声妙句,机妙解情理”(臧荣绪《晋书》语),很得赋体文之要领。但由于过分雕琢,设喻繁杂,用事频频,以致含义隐晦,对于人们明确理解,确切掌握难度较大。因此,自从其赋入编于《文选》的一千五百多年以来,古今作笺注者甚夥,但对一些文句与论点的认识,仍然歧说纷纭。
附图六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