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辞赋文学发展概况·张衡·归田赋
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从唐生以决疑。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
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鸧鶊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
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毙,贪饵吞钩。 落云间之逸禽, 悬渊沉之鰡。
于时曜灵俄景,系以望舒。极般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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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田赋》,是东汉赋坛上新出现的一种抒情小赋,是张衡另一类作品的代表作。它用浅近雅言抒发自己不满现实的情绪:与其如此为官,不如归田从事著述。这正反映了当时有抱负之士不甘于醉生梦死,同流合污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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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小赋文字虽然不多,但需分四段加以讲述——
第一段(首节):意欲归田缘由;
第二段(次节):设想春日田园风光;
第三段(3节):追慕吟啸弋射之逸兴;
第四段(4节):“纵心物外,安知荣辱”。
第一段:意欲归田缘由
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从唐生以决疑。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
一、诠词释句:
都邑与明略、佐时——都邑,此指东汉京都洛阳。明略,明智的谋略。佐时,辅佐当代的君主。
临川羡鱼与俟河清未期——前句用《淮南子·说林训》:“临流而羡鱼,不如归家织网”之语意,是说空有佐世意愿。后句,俟,等待。河清,相传黄河一千年清一次,极难遭遇。《左传·襄公八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这是说等待政治清明,未可预期。
感蔡子二句——蔡子,即蔡泽;唐生,即唐举,均为战国时期的人。蔡泽在发迹之前,遍访诸侯而不遇,遂请善于相面的唐举看相决疑。后入秦,蔡代范雎为相,献计秦昭王攻灭西周。慷慨,此指悲叹之意。决疑,对前途有疑惑请人决之。
谅与微昧——谅,信,实为。微昧,微暗不明。
渔父、同嬉、超埃尘、遐逝——渔父,此用屈原“行吟泽畔”遇见渔父之事(详见王逸《楚辞·渔文章句序》)。同嬉,一同游乐。超,超脱。埃尘,喻指污浊社会。遐逝,远远离去。
长辞——永别。意谓与世俗永别,即退隐。
二、略述大意:
长久地居住东汉京都洛阳,但没有出过明智的谋略,辅佐当今国君善治国家。正如临川羡鱼,空怀佐国愿望,等待“河清”之时,未可预期。现在,深深感到战国时蔡泽未发迹前的处境,在遍游各国不遇之后,只得请相面师唐举来决择自己的前途。天道幽晦,实在不可预测,不如追随渔父,同乐于川泽。当今国政昏乱,社会污浊,自己与时代不合,还是摆脱世事,永离尘俗,高蹈远去。
第二段:设想春日田园风光
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鸧鶊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
一、诠词释句:
仲春令月——仲春,即春季二月。令月,好的月分。令,美善。
原隰郁茂——原,高起的平地。隰(xí席),低下的湿地。郁茂,草木葱茏之状。
王雎鼓翼与鸧鶊哀鸣——王雎(jū居),即雎鸠。鼓翼,鼓振翅膀。鸧鶊(cāng gēng仓庚),即黄莺的古称,亦作“仓庚”。哀鸣,悲伤地鸣叫。
颉颃、关关、嘤嘤——颉颃(jié háng结杭),鸟儿上下翻飞之状。飞而上曰“颉”,飞而下曰“颃”。关关与嘤嘤,均为鸟和鸣之声,“关关”指王雎,“嘤嘤”,指鸧鶊。
于焉——于是乎。焉,是。
二、略述大意:
在春季二月美好时令,天时和煦,气象清新,不管高原或者隰地,一片郁郁葱葱,百草华滋向荣;水涯边,雎鸠正欲鼓翅高翔,黄莺也跟着在鸣叫。它们都兴奋地上下翻飞,有时还交头接耳,关关地叫,嘤嘤地鸣。于是乎,我也随着这一大好春光,沉浸于自由自在的逍遥游之中,聊作自我娱情之乐。
第三段:追慕吟啸弋射之逸兴
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毙,贪饵吞钩。 落云间之逸禽, 悬渊沉之鰡。
一、诠词释句:
尔乃龙吟二句——尔乃,于是。方泽,大泽。这二句作者以龙、虎自喻。说自己好似蛟龙与虎一般吟啸于山泽之间。
纤缴与逸禽——纤缴(zhuó灼),系在箭尾的细丝绳,这里代指箭。逸禽,泛指天上高飞的鸟。一说,指鸿雁。
悬渊沉之鰡——悬,悬挂,悬隔。此有下沉之意。一说“钓起”,似与文意不合。鰡(shā liú沙留),两种鱼名。,据《后汉书·马融列传》注引郭义恭《广志》曰:“吹沙鱼,大如指,沙中行。”一说鯋,或作“鲨”。鰡,即鲻鱼,广布热带、亚热带海中。一说,是一种小鱼名。
二、略述大意:
于是,宛如蛟龙吟于大泽,虎豹啸于山丘;又如射猎者,时而仰射高飞之鸟,时而俯钓长河之鱼。看那鸟儿,往往由于触碰楛矢而被斃;而那鱼儿,却又因贪饵吞钩而自亡。高翔碧空,落入云间而成为悠悠“逸鸟”;也可悬沉于深渊或潭底沙中而自成安然之“逸鱼”。
第四段:“纵心物外,安知荣辱”
于时曜灵俄景,系以望舒。极般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
一、诠词释句:
曜灵俄景——曜(yào耀),灵,即太阳,同“耀灵”。《广雅·释天》:“曜灵,日也。”俄景,日影偏斜。俄,斜。景,同“影”。
望舒与般游、至乐——望舒,原指神话中月神之车夫,此代指月亮。般游,即盘桓游乐。般,同“盘”。至乐,欢乐之极。
忘劬与老氏遗诫——劬(qú渠),劳累,忘劬,忘记了劳累。老氏,指老子。遗诫,是指老子《道德经》第十二章所载的话:“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回驾、蓬庐、五弦妙指——回驾,返回之车驾。蓬庐,茅屋。五弦,指五弦琴。妙指,美妙之意趣。指,同“旨”。
周孔之图书与挥翰墨以奋藻——前者指周公与孔子所修之典籍。后者是说,挥笔写作文章。翰,笔。奋藻,发挥词藻。
陈三皇之轨模——陈,陈述。三皇,传说中远古的三个帝王。其所指不一:或说天皇、地皇、人皇;或说燧人、伏羲、神农;一般指伏羲、神农、黄帝。轨模,法度、规制。
苟纵心于物外与所如——苟,且或如若。纵心,任意、放纵。物外,世尘之外。所如,所往、所归。
二、略述大意:
当太阳西斜之时,则情系于皎月。在月神清光普照之下,尽情地盘游,达到极乐之顶峰。虽然美丽之夕阳,使人忘却劳累,但也感到老子的“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的遗诫,不可废置。于是,驾车返回茅屋。返屋后干些什么呢?时而弹弹五弦琴,欣赏其美妙的旨趣;时而咏诵周公、孔子所修的典籍,体味其睿智与深义;又时而挥笔撰文,发挥词藻之美,陈述远古三皇五帝的法度与规矩。如果让自己放任心神于世外,哪还考虑什么荣辱得失的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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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再讲几点:
第一、为什么在东汉赋坛上出现抒情小赋?
大家知道,一切意识形态的变易,均根源于客观存在。那么,由汉大赋衍生汉小赋的“客观存在”又是什么呢?我认为,最基本的有这样几条:
一是国家大势发生了变化。由西汉鼎盛时期,经王莽篡汉,及至东汉中兴,到了东汉中后期,国情大变,特别是顺帝当国,由于君主幼弱无能,宦官把持朝政,吏治腐败,肆其残暴,民不聊生,国家社稷已处于飘摇之中。长于歌颂“圣德”的大赋,际此确无用武之地,因为已无国威君望可言,更无“圣德”可颂。相反,却有大量社会痼疾有待揭露与整治。这样,就迫使汉赋务必作出主题的改变,否则,就无法存活。
二是赋家本身流品、地位所致。赋家在大赋鼎盛时期,上为君主所宠,下为众人所尊,是属于有身分、有地位的显赫文士,特别是那些显宦兼赋家的人,更是为社会所崇敬。但是,由于赋本身先天不足,赋体作品过度歌功颂德,只供统治者赏玩,脱离了众人,因而大大削弱自己对社会的作用,降低了自身的流品,几乎同“俳优”并列。大赋家扬雄对此深有感触,认为大赋是“壮夫所不为”之事。因此,赋的作者就有对大赋进行变革的要求。其典型就是张衡。这位科学家兼文学家的大学者,在撰作了大量有影响的《西京赋》、《东京赋》和《南都赋》之后,就转写了若干著名的小赋。《归田赋》是其主要代表作。该赋首段所陈述的作赋缘由,也正是大赋衍生小赋的客观因素之一。
第二、从《归田赋》看东汉小赋具有哪些特色?
李善在《文选》注中,有一段题下注云:
《归田赋》 者,张衡仕不得志,欲归于田园,因作此赋。
这是说,张衡写《归田赋》的诱因只是“仕不得志”。其实,作此赋的真正因由,不一定如李注所云的只为“谋私”而作。况且,张衡一生仕途,虽说不上“官运亨通”,也非坎坷不顺。从他开始入仕的郎中,到皇帝顾问的侍中,最后终于尚书,是“步步高升”的,其间还有几次征召不应。由此可知,张衡此赋的写作,当还有更主要的起因。赋中之文,多为设想之辞,并非作者经历的绝对写照,而是广泛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实况。真实反映社会实况,正是本篇小赋的特点。此其一也。
其二、它的抒情性。赋体作品,素以“体物”为基本特征,间或有些抒情,但很微小。而以《归田赋》为代表的东汉小赋,则把“体物”重点转移到“抒情”上来,并相对地摆脱了“大事铺排”的陋规,用平实生动的语言,真挚浓烈的感情来抒情写志。这种体式,最适于“随笔式”的写作,是大赋在文体上的解放,也是赋体生机的显露。
其三、主题的转移。从大赋的“颂圣德”转为小赋的“抒己志”;从大赋的“劝百讽一”,转为恢复与发展《七发》的揭露批判精神。与赋的主题相应,文章风格也随之有所变化:变板滞为澹荡,变华丽为平实,变含蓄为质直,使赋所反映的题材,也随之扩大,内蕴也因之更加深厚,更富有社会性。
此外,篇幅一般比较窄短。当然,也有些文字较多的小赋,但同大赋比较,还是属于“小”的。这篇《归田赋》,只有二百五十余字;张衡还有更短的小赋叫《定情赋》,只有五十个字,意尽辄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