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散文·叶适·史记
述作其难事乎! 孔子之时,前世之图籍具在,诸侯史官世遵其职,其记载之际博矣,仲尼无不尽观而备考之。故《书》 起唐、虞,《诗》 止于周,《春秋》 著于衰周之后,史体杂出而其义各有属,尧、舜以来,变故悉矣。其在于上世者,远而难明,故放弃而不录,录其可明,又止于如此,然则可谓简矣。使仲尼之意犹有所未尽而必见于他书,则法当益详; 惟其以为不待他书,而古今之世变已尽见于此矣。然则法简而义周,后世可不深思其故哉!
夫尧、舜相继二百余年,而 《书》 之所纪者十一篇,今其在者二篇而已。尧、舜之大法垂于无穷者,既已尽见于二篇之中,然则果不欲其详也。且以世求年,以年求时,以时求月,其问事之常否,人之贤不肖,政之迁革,是何所不有,安得而尽录之? 夫其随世而化,则不著见于后世何伤! 盖其治乱兴衰,圣贤更迭,与夫桀、纣之大恶,不可使之不传; 而纤细烦琐,徒以殚天下之竹帛而玩习后世之口耳者,圣人固宜其有所不录也。噫! 太史迁不能知圣人之意,而纷然记之为奇以夸天下者,何耶? 迁出秦人之后,诸侯之史皆已燔灭而不可见,然犹傅会群书,采次异闻,如此其多。使迁如圣人尽见上世之书籍,衒其博而不能穷,将如之何耶?
战国之人,尚诈无义,贼天地君臣之大经,苟以奉一时之欲;而楚、汉之兴,其事迹又皆已浅近苟且而不足信。使圣人处此,固绝而不书,虽书之且不使尽见。何者? 天下之事,惟其有一人述之,是以不可磨灭。若夫豪商、大贾、奸人、刺客之流,优笑之贱,日者之微,莫不奋笔墨之巧以示其能,使后世之士溺于见闻而不能化,荡于末流而不能反,又况残民害政之术尽出于其中哉! 嗟夫! 其意深矣,远矣。此述作之所以为难,非圣人不得尽其义者也。
战国之时,著书甚众,更秦皆不复行。苟使六经之学得不泯绝于世,则诸子异说亦可以已矣。自迁发其端,而刘向始尽求而叙之,异端之学遂以大肆于后,与圣人之道相乱。呜呼! 天下之人所以纷纷焉至今不能成德就义而求至于圣贤者,岂非迁之罪耶! 读其词之辨丽奇伟,而纵横谈说,慷慨节侠,攘臂于征伐之间者,皆蛊坏豪杰之大半矣。
夫至言大道不足以辨丽奇伟,而辨丽奇伟必出于小道异端,然则迁之得失,尽见于此矣。其叙秦始皇、汉武帝巡狩、封禅,穷奢极欲,与其尽变先王之政以开货利之门者,本以示讥耳。然后世即其术而用之,与夫战国、秦、楚之事,皆天下之人所资取以为不肖者。然则述作之大义,夫岂易哉! 后世病史之难,以为不幸无迁、固之才,是类出迁、固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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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选录于《叶适集·水心别集》卷六之《进卷》。
《水心别集》收文厘为十六卷,其中第五至第七卷,均为叶适对有关经史子集专著的评议之作,共十五篇,包括:《诗》、《易》、《书》、《春秋》、《周礼》五部“经书”,又《左传》、《战国策》、《史记》、《三国志》、《五代史》五部史书,还有《老子》、《管子》、《庄子》和《太玄》,以及《孔子家语》五部子集。对这些著作,叶适均作了评述,本书选录的《史记》,就是其中之一。它对汉人《史记》及其作者进行了毫无遮拦地评述,至于其立论之正确与否,尚待读者对其评说再行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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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五节文字,正是五段内容——
第一段(1节):修史是件难事,孔子修订“五经”;
第二段(2节):史事纷繁难以尽录,太史迁却大“衒其博”;
第三段(3节):不足信之事不录,“非圣人不得尽其义”;
第四段(4节):太史迁首发其端,异端之说“大肆于后”;
第五段(5节):子长“本以示讥耳”,“后世即以其术用之”
第一段:修史是件难事,孔子修订“五经”
述作其难事乎! 孔子之时,前世之图籍具在,诸侯史官世遵其职,其记载之际博矣,仲尼无不尽观而备考之。故《书》 起唐、虞,《诗》 止于周,《春秋》 著于衰周之后,史体杂出而其义各有属,尧、舜以来,变故悉矣。其在于上世者,远而难明,故放弃而不录,录其可明,又止于如此,然则可谓简矣。使仲尼之意犹有所未尽而必见于他书,则法当益详; 惟其以为不待他书,而古今之世变已尽见于此矣。然则法简而义周,后世可不深思其故哉!
一、诠词释句:
述作——述,阐述前人成说;作,创作。语出《论语·述而》:“述而不作”。后用来泛指著作。
《书》起唐、虞——此“书”,指《书经》、《尚书》。它是我国上古史文件之汇编。相传孔子编选成书(后世多有异议),儒家列为经典之一。它为我国记言文之祖。记事自唐尧、虞舜、三代至春秋秦穆公之时。
《诗》止于周——《诗》,即《诗经》,为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它收录了自西周初年至东周中叶——春秋陈灵公止,约历五百余年间的诗歌作品。
《春秋》著于衰周之后——这是指编年体春秋史书,是孔子依据鲁国史官所编《春秋》修订而成的。它为儒家“五经”之一。记事起于鲁隐公元年(前722),终于鲁哀公十四年(前481),计二百四十二年。“衰周”,即东周,是周王朝分崩离析的春秋末期。
史体杂出之句——这是说,《书》、《诗》、《春秋》等,虽然体裁不同,反映的内容各有所属,但它们作为述史之书,则是相同的。叶适在另一处曾说过:“详如可言莫如周(代),言周人之最详者,莫如《诗》。”(《水心别集·进卷之五》)
法简而义周——这是指记载上古史事之书,(如《书》、《诗》、《春秋》等),文辞虽然简括,但其内涵之义理却很周详。法,此指记述之规则与方法。
二、略述大意:
撰作史书确是一件烦难之事啊!在孔子那时,前世的图籍俱在,各诸侯国的史官们世代遵守自己的职业本分,所记载的史事甚为广博。仲尼孔子编订“五经”时,无不尽览有关书籍,并据以考订了自己编修的各书。《书经》记事,上起唐、虞三代,下至春秋秦穆公;《诗经》则录诗止于东周陈灵公;《春秋经》则撰于东周——春秋末期。它们虽然体裁不同,反映的内容各有所属,但作为述史之书,则是相同的。自尧、舜以来数千年的历史变迁,统统都已反映了出来。对于上古时代史实远而难明的,只得弃而不录,只能记叙有根据的可明之事。因此,这些上古图书,记事就比较简括了。这样,使得孔子原有的编辑意图未能完全实现,务须参阅其他书籍,其记述的文辞当更加详尽。不过,即使不待他书,而古今历代世事变迁的大体面貌,在这里,也已经可以看出。
第二段:史事纷繁难以尽录,太史迁却大“衒其博”;
夫尧、舜相继二百余年,而《书》之所纪者十一篇,今其在者二篇而已。尧、舜之大法垂于无穷者,既已尽见于二篇之中,然则果不欲其详也。且以世求年,以年求时,以时求月,其问事之常否,人之贤不肖,政之迁革,是何所不有,安得而尽录之? 夫其随世而化,则不著见于后世何伤! 盖其治乱兴衰,圣贤更迭,与夫桀、纣之大恶,不可使之不传; 而纤细烦琐,徒以殚天下之竹帛而玩习后世之口耳者,圣人固宜其有所不录也。噫! 太史迁不能知圣人之意,而纷然记之为奇以夸天下者,何耶? 迁出秦人之后,诸侯之史皆已燔灭而不可见,然犹傅会群书,采次异闻,如此其多。使迁如圣人尽见上世之书籍,衒其博而不能穷,将如之何耶?
一、诠词释句:
《书》之所纪者十一篇二句——《尚书》的篇数,据《汉书·艺文志》载,原有一百篇,秦焚书后,汉初据秦博士口授得二十九篇(实为二十八篇),用当时通用的隶体书写,称今文《尚书》。至于古文《尚书》,用古文书写,比今文多出十六篇。但经后世的大力考证,公认古文《尚书》为东晋人伪造,故不足为据。文中所说“十二篇”,不知何据。“今其在者二篇”,也未详何指。
尧舜之大法——大法,原指重要法则。此谓尧舜时治政、牧民的法理规制等治国之道。
以世求年等三句——是谓世世代代、年年月月、时时刻刻,时序之不断推移,世事之随时变化。
何所与安得与盖——何所,即无所。安得,怎么能得。盖,发语词。
纷然与傅会——纷然,众多貌,或杂乱的样子。傅会,同“附会”。此有傅辞会理之义,指文章的经营缔造。刘勰曾说:“何谓附会?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见《文心雕龙·附会》)
衒其博而不能穷——衒(xuàn炫),炫耀。此句是说炫耀他的无尽广博的知识与学问。
二、略述大意:
唐尧与虞舜在位相继二百余年,而《尚书》所纪录的有十一篇,如今存在的只有二篇而已。尧舜时的治国大法,垂范于后代无穷之世,已尽见于二篇之中,不必再求过分详实了。况且,世世代代,年年月月,世事随时变化,其间发生的事变是当与不当,人物之贤与不肖,政事变迁与改革,是无所不有的,怎么能够完完全全地纪录它呢?那些随着世情而变化之事,即使没有再现于后代,又有何妨!至于世间的治乱兴衰、圣贤更迭,以及桀、纣那种大恶大奸,却不可不传啊! 可是,一味追求烦琐细杂,只会竭尽天下的纸张笔墨去“忽悠”后世人们的蠢事,圣人是不干的,本来就要求有选择地采录的。唉! 太史公司马迁,未能洞悉圣人之意,竟自纷纷然地胡乱编撰奇文,以博取天下人谬夸,这是为什么呢? 司马迁生于秦季之后,各诸侯国的史籍均已付之一炬,不能见到了。可是,他仍然聚集群书,搜奇录异,傅辞会理,苦心经营地编制了一部巨史。即使让司马迁有如古代圣贤那样尽见上古图籍,炫耀他的无限广博的知识与学问,那又如何呢?
第三段:不足信之事不录,“非圣人不得尽其义”
战国之人,尚诈无义,贼天地君臣之大经,苟以奉一时之欲; 而楚、汉之兴,其事迹又皆已浅近苟且而不足信。使圣人处此,固绝而不书,虽书之且不使尽见。何者? 天下之事,惟其有一人述之,是以不可磨灭。若夫豪商、大贾、奸人、刺客之流,优笑之贱,日者之微,莫不奋笔墨之巧以示其能,使后世之士溺于见闻而不能化,荡于末流而不能反,又况残民害政之术尽出于其中哉! 嗟夫! 其意深矣,远矣。此述作之所以为难,非圣人不得尽其义者也。
一、诠词释句:
贼与苟——贼,伤害,毁坏。苟,聊且。
大经——有二说,一是以不变之常规为“大经”;二是唐宋将经书分为大、中、小三级。唐代“凡《礼记》、《春秋左氏传》为大经,《诗》、《周礼》、《礼仪》为中经,《易》、《尚书》、《春秋公羊传》、《谷梁传》为小经”(见《新唐书》)。此似应以第一说为是。
楚汉之兴等二句——苟且,只顾眼前不管将来,得过且过,没有远谋,也指草率从事。这是说,楚汉兴起,其事迹往往苟且草率,不可置信,因而不宜录入信史。
优笑之贱与日者之微——优笑,即倡俳(chāng pái昌排),亦即倡优。指古代以乐舞戏谑为业的艺人。他们常为人们视为卑贱之流,不登大雅之堂。日者,即占候卜筮之人。因以墨占候卜筮时日,故名。他们的社会地位低微。
溺与荡——溺,沉湎,无节制地。荡,放浪,游荡。
二、略述大意:
战国时代的人们,崇尚伪诈,缺乏仁义之教,他们毁坏天地君臣之不变常规,聊以奉自己一时之权欲与私利。楚汉之兴起,其事迹又都是一些只顾眼前不管将来、缺乏远谋的东西,也不宜置信,不可录入信史。即使圣人处于此境,固然不会书录,即使书录,也不至尽见。为什么呢?因为天下之事,只有圣贤者书写了它,才不可磨灭。如若那些豪商、大贾、奸人或者刺客之流,或者卑微的献艺卖唱者和占候卜筮之徒,诸般人等,无不奋笔墨之巧来显示自己的才能,让后世人们沉湎于俚俗之闻见而不化,放浪于低卑末流而不知返。更严重的是那些残民害政之术,尽出其中,它的危害性真是既深且远啊!所以说,撰作史书(何止于此)之难就难在这里,非圣人不能尽其义!
第四段:太史迁首发其端,异端之说“大肆于后”
战国之时,著书甚众,更秦皆不复行。苟使六经之学得不泯绝于世,则诸子异说亦可以已矣。自迁发其端,而刘向始尽求而叙之,异端之学遂以大肆于后,与圣人之道相乱。呜呼! 天下之人所以纷纷焉至今不能成德就义而求至于圣贤者,岂非迁之罪耶! 读其词之辨丽奇伟,而纵横谈说,慷慨节侠,攘臂于征伐之间者,皆蛊坏豪杰之大半矣。。
一、诠词释句:
刘向始尽求而叙之——刘向(约前77——前6)西汉皇族楚元王四世孙,治《春秋谷梁传》,曾任谏大夫、宗正等职,用阴阳变异附会时政,成帝时任光禄大夫,屡劾外戚专权。一生曾经校阅群书,撰成《别录》,另有《洪范五行传》、《新序》、《说苑》、《列女传》等存世。
异端之学——凡与正道之说相违逆者,称为“异端”。此似指儒家学说以外之言论或异闻异说。
辨丽奇伟——辨析言辞靡丽,奇异伟岸。
纵横谈说——用纵横家的言论恣意谈说论事。也可解为“凌云健笔意纵横”之意(杜甫诗句)。
慷慨节侠——慷慨,意气激昂,无所吝啬。节侠,是指以气节助弱挫强之侠义之士。
攘臂与蛊坏——攘臂即奋臂而起。《庄子·人世间》有云:“则支离攘臂于其间。”蛊坏,蛊(gǔ古),原指人腹中之寄生虫(《说文》),此解为迷乱。蛊坏,语本《周易》,对“蛊”之褚氏疏曰:“蛊者,惑也。物既惑乱,终致损坏。”
二、略述大意:
战国之时,人们著书者甚多,自从秦灭六国、统一天下之后,著书立说的人不再出现了。如果要使“六经”之学得以不绝于世,那么,务须使诸子异说不再传播。异端之说,汉武帝时司马迁开了先河,西汉成帝时的刘向,达到了高峰,尽录异说著书。于是,那些同正道学说相忤逆的异端邪说,就因此肆虐于后世,与圣人之道大相径庭。啊哟! 天下之人,至今纷纷跟班异说,而不能追随圣贤而“成德就义”,其罪过岂不该归之于司马迁吗?读着他的著作,其文辞靡丽奇异伟岸,还用纵横家语调谈人论事,那种慷慨激昂的扶弱挫强的义侠之气,以及奋身征伐的勇士精神,都早已迷惑了天下大半豪杰了!
第五段:子长“本以示讥耳”,“后世即以其术用之”
夫至言大道不足以辨丽奇伟,而辨丽奇伟必出于小道异端,然则迁之得失,尽见于此矣。其叙秦始皇、汉武帝巡狩、封禅,穷奢极欲,与其尽变先王之政以开货利之门者,本以示讥耳。然后世即其术而用之,与夫战国、秦、楚之事,皆天下之人所资取以为不肖者。然则述作之大义,夫岂易哉! 后世病史之难,以为不幸无迁、固之才,是类出迁、固下矣。
一、诠词释句:
大道与小道——大道,此指古代贤帝圣君所行之道。语出《礼记·礼运》:“大道之行”郑注:“大道,谓五帝时也。”小道,有二说,一是指异端邪说。谓诸子百家。一是狭小之道义。《谷梁·隐公元年》:“已废天伦,而忘君父,以行小惠,曰小道也。”
以开货利之门——用来开启资货财利之门。
本以示讥耳与即其术而用之——前者是说本来是想用它来表示讥讽罢了。后者是说,就采用他的手段、策略而实行之。
病史之难——担忧修史之事的艰难。病,此谓担忧、患苦。
二、略述大意:
深切中肯的言论和圣君所行之道,都不能抵挡妖言惑众之辞,而妖言惑众之语又必然出之于宣扬狭小道义的异端邪说,从这里就完全可以看清司马迁著作的得失了。他那叙述秦始皇、汉武帝巡狩、封禅、穷奢极欲和那些尽力改变先王之政来开启资货财利之大门的史实,本来只想借此讥讽讥讽罢了。可是,后世的人们就采纳了他的那些手段、策略予以实行了起来。其实,战国、秦、楚之事,原都是天下人取来说明“不肖者”之事例的啊!然而,述作大义之史书,本来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后世之人担忧修史大事的艰难,无不认为当今没有出现迁、固之良才为不幸。这些人才是真正落于司马迁和班固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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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叶适对他所读的经史子集诸书的心得与评论。此篇题为《史记》的就是他对司马迁巨著《史记》的评述与论说。我们不妨仔细看看,在这一千余字的文章中,究竟提出了那些问题?其文旨何在?
作者写此文当然有他的用意,也即必有明确的“文旨”的。这就是:借评书来议论历史,以及对历史人物的臧否。
文章篇幅虽然不大,但给人们提出的问题倒也不少,且有些还是“振聋发聩”的惊人之说。比如——
首先,《史记》、《汉书》是几部什么样的史书?其作者司马迁和班固,又是何等样的人?
其次,与班马相类的刘向,又是什么人?他的作品作何评价?
其三、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学说,应该如何看待?
再说,对孔子修订的“五经”(姑且用是说),又应该怎样正确认识?
诸如此类问题,可能还可举出一些。就是上述这些,已经够多够大了,笔者不打算一一作答,因为这里的每一命题,都可以写一部书。在此,我只想说说这样几点。
第一、“五经皆史说”。文中虽无这样明确的措辞,但其意向是清楚的。作者说:
孔子之时,前世之图籍具在,诸侯史官世遵其职,其记载之际博矣,仲尼无不尽观而备考之。故《书》 起唐、虞,《诗》 止于周,《春秋》 著于衰周之后,史体杂出而其义各有所属。
这就告诉人们:《书》、《诗》、《春秋》都是史籍,所不同的是“史体杂出”,其体裁有所差异罢了。文章还具体指出:《书经》是收录唐、虞三代,即春秋以前各代君臣言行的史书。说:“《书》起唐虞,……尧舜以来,变故悉矣。”“夫尧舜相继二百余年,而《书》之所记者十一篇,今其在者二篇而已。”在另一篇评《易》文字中,叶适说:
《易》 者,易也。夫物之推移,世之变革,流行变化,不常其所,此天地之至数也。
又说:
文字以通心意,权度以一其偏私,举皆归之于《易》。
(《水心别集》卷五)
《礼经》是记载周代各种规章制度的史书。他在其中的《周礼》的评议里说:
盖《周礼》六卿之书,……其于建国、设官、井田、兵法、兴利、防患、器械,工巧之术咸在,凡成、康之盛所以能补上世之未备而后世之为不可复者,其先后可见,其本末可言也。
(《水心别集》卷五)
按照叶适的看法,《诗经》也是一部记录周代的特殊史书。他说:“言周人之最详者,莫如《诗》。……故夫学者于周之治,有似考见其次第,虽远而不能忘者,徒以其《诗》也。”
据有关考证,这个命题的提出,比清代史学家章学诚的“六经皆史”的说法,早了五六百年。在叶适之前,只有隋末的王通、北宋的刘恕二人有过“经即史”的说法。这个命题确有创见。但有两点值得考虑:一是在图书分类学上尚有缺憾。因为“五经”并非全部是地道的史籍,如《诗经》到底还是一部文学著作,不能作正史来看,不可与二十五史的正史等同,只能作为信史的参考或补充。二是,即使“五经皆史”说法成立,也不能将它包揽一切。因为时代在变化,社会在发展,不同的时代,应有自己不同的史书。这是说,既要肯定“五经皆史”说法的独创性,但又不能成为唯五经独尊。
第二、修史是件难事。在文首第一句话,叶适就说:“述作(修史)其难事乎!”接着摆出被视为“难”的理由,至少有三:一是时隔久远,史实渺茫,难以钩沉;二是,秦火之后,各“诸侯之史皆已燔灭,”已不可见;三是,世事繁杂,无所不有,“安得而尽录之”。因而,又有四是,史才难得,孔子那样的圣人才配修史,何处寻觅?
在实际工作中,修史上的许多“烦难”,确实是存在的。但是,在真正的“良史”面前,不是不可克服的,当代不行,后代也许可能。事实正是如此,后世的科学发展,地下文物的出土,以及修史者本身的素养改善,都会妥善解决作者认为的那些“难事”的。
第三、修史者务必是“圣人”。文章说:“惟其有一人述之,是以不可磨灭。”这“一人”是难?当指作者心目中的“圣人”,如孔子那样的“圣人”。所以,他认为司马迁、班固之流,是不配修史的,因为“太史迁不能知圣人之意,而纷然记之为奇以夸天下”。既然太史公那样的士大夫不配修史,更何况“若夫豪商、大贾、奸人、刺客之流,优笑之贱,日者之微”呢! 据说,如让这类人参与修史,就会出现“残民害政之术尽出于其中”,所带来的后果是:“使后世之士溺于见闻而不能化,荡于末流而不能反”,其严重性真是不堪设想!
诚然,要撰修一部良史,修史者是当具备应有的史才、史学、史识和史德的。这是一个高标准、高要求。但实际上不能要每个修史参与者,人人如此,当然可以要求力争达到这一点。其实,作者对司马迁的评价是失之偏颇,也是有失公允的。太史公究竟是何样的人?在后世已有公论,此不赘述。作出这种不公允的评价,原因不在对方而在作者自己,是由于他那种为时代和阶级所局限的立场和认识问题的方法,因而模糊了视线,蒙蔽了心窍,使得自己难以获得事物的真相,于是,在文章上难免出现了偏颇。但是,叶适作为当时的大儒,后世公认的“具有良史之才”的思想家,这当是个别现象,不可以偏概全。
第四、司马迁的《史记》是异端邪说。文章中虽未见到如此明确的表述,但在字里行间不难看出这个“概括”。作者把《史记》看作“异端”,而司马迁即成为“发其端”者,于是带出西汉刘向,“尽录而叙之,异端之学,遂以大肆于后,与圣人之道相乱。”
这些话示人三点:一是,不仅《史记》本身是“异端,”而且类似的均为异端,波及刘向的著作《别录》、《新序》和《说苑》等;二是,这种“异端邪说”,不是零碎的,而是已成为一门系统的学问,即所谓“异端之学”;三是,这些著作扰乱了“圣人之道”。这里的“圣人之道”,不知具体何指?据笔者揣测,是否指《史记》纪传式的体裁搅乱了《春秋》的那种编年体制?或许所指更广一点。
平心而论,本文的作者却从反面实证了司马迁所创的史书撰著的“纪传体”,不仅是一门学问,而且更已成为卫道士们可畏的对手,非用大力诋毁不可了。这种带侮蔑性的评论,早已为史尘所湮灭。君不见史学界的实践,雄辩地表明,这个撰史体式具有无限生命力。不说叶适在世已见到的《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和新旧《唐书》以及新旧《五代史》等等史籍,均用此体,甚至,我国所有正史的著作,包括清史在内的二十五史,基本上全部采用太史公创制的“纪传体”的体裁。
第五、修史不录妄说。作者在文中十分强调这一点,说“在于上世者,远而难明,故放弃而不录,录其可明,又止于如此。”这是有道理的,真,是史书的生命,宜应如此。但决不可将“三代”以下的各世历史,都看成“难明”的一片漆黑。更不能笼统地说“战国之人,尚诈无义”,“楚汉之兴,其事迹又皆已浅近苟且而不足信”。这种正如某戏文中所说的“洪洞县无好人”的偏狭观点,是难以用来认识历史真貌的。如果以此来谈事论人,也不可能得出符合时代、符合真实的科学结论。
另外,顺便在此说几句题外的话。由于未见到编年系文的记载,未知叶适这篇文章究竟撰于何时?而从文中若干论述的稚嫩气色,似乎出于入世未深的青少年之手,并不代表一位作为著名学派的集大成者的成熟思想。在今日看来,叶适这些偏颇言论,在当时或许并不“出格”,甚至正是“时代的反响”;当然,也可能有别的原因,比如或针对当朝某些人,或为了惊世,引人注意,特列史迁为异端,以取得更大的影响。然而,文章既已公诸于众,已在古今社会广为流传,那么,不妨让大家看看,也来个“评说”的评说吧!
附图四十七:
叶 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