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鉴赏《两宋词·苏轼·念奴娇》苏 轼
苏 轼
中 秋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①,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②,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③。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④。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⑤,今夕不知何夕⑥。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⑦。水晶宫里⑧,一声吹断横笛⑨。
湘江夜月图 【清】吴历
注释 ①桂魄:月亮的别称。②玉宇琼楼:这里指月宫里光辉华美的楼阁。③清凉国:指月宫。④烟树:烟雾笼罩之树。历历:分明可见的样子。⑤“我醉”四句:化用李白《月下独酌》诗:“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⑥“今夕”句:《诗经·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⑦鹏翼:典出《庄子·逍遥游》:“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⑧水晶宫:前人诗句中多用来指月宫。⑨吹断横笛:指吹笛技艺高超,高亢处可以把笛子吹破。典出李肇《唐国史补》:“李舟好事,尝得村舍烟竹,截以为笛,鉴如铁石,以遗李牟。牟吹笛天下第一,月夜泛江,维舟吹之,寥亮逸发,上彻云表。俄有客独立于岸,呼船请载。既至,请笛而吹,甚为精壮,山河可裂,牟平生未尝见。及入破,呼吸盘擗,其笛应声粉碎。客散,不知所之。”
鉴赏 这是一首中秋词,作于元丰五年(1082),当时苏轼正在黄州贬所。说起中秋词,我们首先想起的当然是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道尽了词人内心的万般感慨,也道尽了古往今来人们共有的惆怅和美好的希望。苏轼写作《水调歌头》时因为心境非常复杂,加上年龄和酒的关系,词中有许多不受拘束的遐思和激情,其高妙处有常人不可启及的境界,以致苏轼自己后来也认为再写不出这样的篇章。不过这篇中秋词,虽然不如《水调歌头》那么神妙而完美,却也很有自己的特色。明代杨慎批点《草堂诗馀》卷四说:“东坡中秋词,《水调歌头》第一,此词第二。”
开篇从一个广阔的场景写起。“凭高眺远”四字点明作者的处所和视角,高处的清冷,使得本词一开始就笼罩上了一层隐约的凄凉感和清旷感。“长空万里”一句,把读者的视角拉到了极限,“云无留迹”则写出天空的明朗清澈。这一幕景色既是写眼前之景,也是写心中之情,并且为下文写中秋之月的明亮做好铺垫。“桂魄”一词,把对月的感情与奇异的月宫神话联系起来,“飞来”“射”二词则为原本宁静的夜空增添动感。“冷浸”句非常精练,写中秋月夜给人的清冷之感,极有韵味。以上五句,都是写作者所见的真实景色以及由所见而产生的独特感情,下文则开始描写由真实之景而产生的幻想之景。“玉宇琼楼”三句亦真亦幻。“玉宇琼楼”“乘鸾”“清凉国”等词多用于描写仙境,但这里是用来形容身处之境的美丽,如同仙境一般。苏轼此时登高远眺,目力所及,长空澄澈,明月挂天,微风袭襟,词人的形象已飘逸如仙。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里苏轼曾经说“我欲乘风归去”,把自己想象成是贬谪凡间的月宫仙子,而在本词中他却想象自己已经“归去”,回到了华美的月宫,过起了飘逸的生活。这种想象的生活,正是苏轼此时在黄州生活的写照。自元丰三年贬官到黄州后,经过了几年的思考和调整,他此时无论是生活状态还是心态,都已达到了极致的平和。这里明写月宫,实写现实,暗用比喻。在这种复杂的比喻中,我们可以体会出他心中欣悦、安宁的感情。“江山如画”四字,便是由此种感情自然生发而来。这里苏轼表面上只是如实地描绘站在高处所见的景色,但实际上这种景色又是他想象中自己回归月宫之后,在月宫里俯瞰江山的所见。两者的结合非常巧妙。
在上阕夹杂现实和想象的景色描写结束之后,下阕开始写到作者自己,“我醉”至“起舞”四句化用诗仙李白的名诗《月下独酌》,虽无创新,但趣味天成。“今夕”句则别出新意,在行乐之后开始了对宇宙的思考,引出下文。“便欲”两句写作者“脱离尘世”的愿望,可是这种愿望与他在《水调歌头》里所表达的却很不相同。《水调歌头》说“我欲乘风归去”,但这所归之处却是“不胜寒”的月宫,后人往往理解为是指朝廷,是一个苏轼想归而又不敢归的去处。本词的“归处”则完全不是这样,苏轼既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向往,同时“翻然”二字也说明归去之容易。因此下文“水晶宫里”一句则直接想象(或者暗喻)自己已经到达了那种仙境。此外,“何用骑鹏翼”句又含有作者独特的思绪,“鹏翼”典出《庄子·逍遥游》,表示一种极度逍遥自由的状态,这种逍遥自在的状态是达到“仙境”的条件。但苏轼却说不用这样,他认为即使没有这样的条件,也能够达到这种境界。结合苏轼自身的经历,的确是如此,他在半贬官半软禁的情况中,在极端穷苦的生活条件下,正是已经达到了这种飘逸的仙境。所以说最后几句,实际上是苏轼对自己这几年经历和思考的总结。
整篇词飘逸、清空,化用许多典故但又很有新意。在写出《水调歌头》这样的名篇之后,苏轼能够不被已有的高度所束缚,这首词在内容、思想上与前词既有联系又显得大不相同。词里完全没有了哀伤愁怨的情绪,心中平和的喜悦之情化作了眼前无边的月色和对月宫仙境的无限遐思。幻想之境与现实之境,交织融合,亦真亦幻,读来让人的心中一片旷达。(姚苏杰)
集评 明·李攀龙:“坡公襟怀寥廓,与上下同流,故其词吐清雅飘逸,至今诵之,令人翩翩然,有羽化登仙之态。”(《新刻题评词话草堂诗馀》卷五)
链接 宋词主要风格流派之一——豪放派。在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首次以“豪放”来表述诗歌中一种感情激荡、气魄宏伟的风格;宋人以“豪放”品评苏轼词,不但指其打破了传统婉约词风的独创风格,还兼指其放笔快意、“不喜剪裁以就声律”的作风。明清学者根据词风的基本倾向,把宋代词人分为豪放与婉约两大派。豪放派大体是以写诗或作文之法写词,不仅以词抒情,而且以词言志,又往往直抒胸臆,笔力刚劲,气象恢弘,风格豪迈奔放,但有时流于粗率平直,于音律亦不甚讲究。此派创始人为苏轼,他突破词为“艳科”之藩篱,不但“以诗为词”,扩大了词的题材和境界,而且借鉴诗的艺术手法,对词体多所革新,又不拘于音律,形成一种前所未见的雄健超旷的风格。然而当时词坛奉委婉蕴藉为词之“本色”,故学苏词者寥寥无几,仅贺铸、黄庭坚、晁补之间有豪放之作。宋室南渡以后,民族危亡,词人多宗苏轼,以豪放之词写悲愤激昂之情,蔚然自成一派。至辛弃疾卓然特起,继承并发展苏词传统,以文为词,进一步扩大词的题材,以抒发爱国情怀,悲歌慷慨,意境雄奇阔大,风格沉郁悲凉,成为词坛一代领袖。此派向以苏、辛并称,其他重要作家有陈与义、叶梦得、张元幹、张孝祥、陈亮、刘过、刘克庄、刘辰翁等。前人论词,大多尊婉约派为“正宗”,视豪放派为“别格”“变调”,然而自宋以来标举豪放、宗法苏、辛者代不乏人,两派长期并存而不能偏废。现代学者一般对豪放派评价颇高,甚至认为豪放派超过婉约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