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词·李曾伯·沁园春》翻译|原文|赏析|评点

诗词鉴赏《两宋词·李曾伯·沁园春》李曾伯

李曾伯



饯税巽甫



唐人以处士辟幕府如石温辈甚多。税君巽甫以命士来淮幕三年矣,略不能挽之以寸。巽甫虽安之,如某歉何。临别,赋沁园春以饯。

水北洛南,未尝无人,不同者时。赖交情兰臭,绸缪相好,宦情云薄,得失何知。夜观论兵,春原吊古,慷慨事功千载期。萧如也,料行囊如水,只有新诗。归兮。归去来兮。我亦办征帆非晚归。正姑苏台畔,米廉酒好,吴松江上,莼嫩鱼肥(11)。我住孤村,相连一水,载月不妨时过之(12)。长亭路,又何须回首,折柳依依(13)

注释 ①饯:送行饮酒。税巽甫:作者之友,生平不详。②处士:在野未仕的有识之士。辟:征召布衣之士为官。幕府:军政大吏的府署。石温:指唐时石洪、温造,元和年间,正闲居的二人为刚任河阳节度使的乌重胤所知,先后受聘参谋幕府。③命士:谓已入仕者。淮幕:指设在濠州、隶属淮南西路的幕府。④“略不”句:谓未能稍尽绵力加以引荐。语本宋黄庭坚《赠秦少仪》:“挽士不能寸。”寸,谦辞。⑤水北洛南:唐韩愈《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石洪退居东都洛水北岸十余年,韩愈称之“水北山人”(《寄卢仝》),温造则闲隐洛水南岸。无人:没有人才。⑥兰臭:语出《易·系辞上》:“同心之言,其臭如兰。”谓彼此意趣相投。臭(xiù),香气,味道。绸缪:情意深厚。⑦观(guàn):楼台。期:相勉期许。⑧萧如:状其清贫冷落。⑨归去来兮: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首句,取其归隐之意。⑩“姑苏”两句:宋有“苏常熟、天下足”的民谚,指的正是姑苏台所属之地,又因酒业昌盛,故云“米廉酒好”。姑苏台,春秋时吴王阖闾就山而筑,在今江苏苏州市西姑苏山上。(11)“吴松”两句:用张翰事。刘义庆《世说新语·识鉴》:“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此处以莼鲈寄托思隐怀归的乡土之情。吴松江,太湖支流,东北经苏州等地,至上海合黄浦江入海。(12)载月:乘着月色。(13)长亭:古时设于道路以供行旅停息的亭舍,按间隔里数分名长短,常为饯别之处。“亭”谐“停”。折柳:典出《三辅黄图·桥》:“霸桥在长安东,跨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后因以“折柳”为送别之词,表达不舍之情。“柳”谐“留”。



山水图局部 【明】 文嘉 故宫博物院藏



鉴赏 诗云:“少年乐新知,衰暮思故友。”(唐韩愈《除官赴阕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随着科举制的愈加完善,随着参政群由集体家族变为各地布衣,随着门第社会转为白衣社会,随着四海之志的日益膨胀,常年羁旅在外的游子人数在唐宋两代犹如雨后春笋蓬勃迸冒,恍惚间,不知何时友情已在他们心底扎得如此之深,成为生命中不能失却之重,江淹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不知恸煞多少伤心人,长亭饯别,一时竟成风尚。

本词当作于词人任职淮东、淮西制置使之际,题为“饯税巽甫”,正是为送别而赋。对比刚任河阳节度使便能知贤擢用的乌重胤,而深知税巽甫的自己却历三年未能为之作丝毫引荐,尤其在“如石温辈甚多”的悬殊相形下,解题小序更是处处透出作者的歉疚自责。于是这临别以饯的《沁园春》,就在相惜相慰的心绪中展开。

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周易》中,“时”就已被推重为中国历史文化的关键元素。司马迁说“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然而千里马常有,伯乐却不常有;不患无人,而患不知人。正如小序所言,“唐人以处士辟幕府如石温辈甚多”,而词人独挑隐处洛涘南北的石、温以说事,则是巧妙借了横流九州之中的洛川位置,一句“水北洛南”就括尽了举国天下,再辅之以“未尝”二字不容置疑的肯定语气,顿时令人有感一切原就是如此的不争事实。从才具功业角度加以宽慰后,紧接着便较之以私交人情。而今多得彼此知心故能交契相投,可那混浊的官场却全然是另一番味道。朱敦儒尝叹:“人情薄似秋云。”(《西江月》)这“宦情”怕是更有过之。平步青云和野鹤闲云之间,是身在局中的他们当前——甚至永远都难以参透看清的得与失。倏地怅然若失,不由得回忆往昔两人曾经相伴的岁月,“吊古”“论兵”文武两兼,“观”“原”高低同游,“慷慨事功”明怀抱壮志、“期”明共勉,“夜”是一天、“春”是一季,更冀“千载”无尽!心随念转,一时间洋溢快意。然当回神现实,想起素来安贫乐道的友人必是两袖清风,“只有新诗”,这和当初相许的“事功千载”委实相差万里,这一腔豪情盛慨霎时冷却沉郁下来。

冷却沉郁的心笼罩上了疲惫倦怠,泛起了浓浓乡思,想到友人的去向,欣羡之余,作者霍地一个反应——“我亦办征帆非晚归”,就这么看似心血来潮地做了决断。然而很显然词人为此喜不自胜,因为他已经忍不住在遥想家乡的价廉物美、佳肴名味,忍不住幻想自己住在家乡的景况,想到居处和眼前将别的友人是一水相连,不必天涯比邻,自可随兴乘月色“时过之”,无拘无束,悠然自得。此刻心意已定,同泛江湖的惬适日子已不在远,于是就有了这一席带着期盼、从容潇洒的长亭饯别——何须回首、何用折柳、何必依依。

作者与友人相交深厚,这首赠别之词,更像是家常闲话般娓娓说来的真挚熟络,朴素、平淡,却感人至深。行文间虽亦因不如意事喟叹感慨,却不作凄苦哀怨的呻吟语,真可谓大丈夫之词。(郭思韵)

链接 宋人戏称俸禄为“压酒囊”。苏轼《初到黄州》诗:“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自注:“检校官例,折支多得退酒袋。”宋代文武官员俸钱一般三分之一给现钱,三分之二以他物折抵,称“折支”。压酒囊即退酒袋,系官酒库酿酒剩余的废袋,检校官俸钱例以其折抵,而苏轼即以之戏称官员俸禄。

沁园春



李曾伯



丙午登多景楼和吴履斋韵



天下奇观,江浮两山,地雄一州。对晴烟抹翠,怒涛翻雪,离离塞草,拍拍风舟。春去春来,潮生潮落,几度斜阳人倚楼。堪怜处,怅英雄白发,空敝貂裘。淮头。虏尚虔刘。谁为把中原一战收。问只今人物,岂无安石,且容老子,还访浮丘。鸥鹭眠沙,渔樵唱晚,不管人间半点愁。危栏外,渺沧波无极(11),去去归休(12)

注释 ①丙午:宋理宗淳祐六年(1246)。多景楼:名胜,在今镇江北固山甘露寺内。和吴履斋韵:依吴潜《沁园春·多景楼》原韵而作。此篇为吴潜于宋理宗嘉熙二年(1232)至四年间知镇江时所赋,因山河沦陷而怀古伤时。②两山:谓金山、焦山,于江上左右相峙。③一州:此指古九州之一的扬州,辖长江下游一带。④塞草:边界要塞的野草。宋金以淮河为界,镇江隶属的江浙西路为战火沿边之地,故称。⑤空敞貂裘:用苏秦典。《战国策·秦策》:“(苏秦)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此喻为功业奔走,不遂其志而困窘失意。敝,破旧。⑥淮头:即淮水上游。淮水源出河南,流经今安徽、江苏等地,时作者身在江苏,而河南及安徽北部均已失陷。⑦虔刘:劫掠,杀戮。⑧安石:谢安的字,其为东晋两大名相之一,负责淝水之战的人事调度,役中晋方以八万北府兵击退苻秦八十万众,解除晋室生死存亡的危机。⑨老子:犹老夫,作者自称。⑩浮丘:即浮丘公。汉刘向《列仙传》:“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喻指世外神仙,含隐居修道之意。(11)渺:水远貌。无极:无穷无边。(12)去去:表示越离越远。归休:回乡退隐。

鉴赏 陈天麟《多景楼记》曰:“至天清日明,一目万里,神州赤县,未归舆地,使人慨然有恢复意。”当初知镇江的他之所以出资重建此楼,除为“欲收嘉景此楼中”(曾巩《甘露寺多景楼》)外,更含借“关河北望几千里”(柴望《多景楼》)以警醒励志的用心。多景楼上,陆游、辛弃疾、陈亮、杨炎正、刘过、程珌、吴潜等一众爱国志士都曾先后在此倚栏远眺,感叹时势。然正如陈亮所痛惜的“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放眼朝堂多是“凭却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念奴娇·登多景楼》)之辈,而胸怀“恢复意”的却总是“可怜报国无路,空白一分头”的怀志不遇,流转此间,继而“成感慨,望神州。”(杨炎正《水调歌头·登多景楼》)时光如流,人心依旧,宋理宗淳祐六年,李曾伯也步他们的后尘,在此留下了他的足迹与怅慨。

这一年,年届知命的作者在仕途上经历了平生首次较大挫折。正月朔他还在两淮制置使兼知扬州任上借日食一事“历陈先朝因天象以谨边备、图帅材,乞早易阃寄,放归田里”“请修浚泗州西城”,四月即“以台谏论,诏落职予祠,寻罢祠禄”。本篇作于“丙午”,虽未明月份,然就主题情感与多景楼坐落处——不属作者任职的两淮而与其侨寓的嘉兴同在两浙而言,当为官场失意之作。

词人起句即以“奇”“浮”“雄”三态势由“天”“地”“江”“山”四角度总领眼界景象。梁武帝曾称北固为“天下第一江山”,米芾缘此为多景楼题额“天下江山第一楼”,后吴琚又重书“天下第一江山”,自此稳稳坐实了此间冠绝“天下”“江山”的不二地位,吴潜因于词中称之“第一江山,无边境界,压四百州”。此天下之“奇”不在楼之本身而在其能总揽“多景”之“观”;正如其“江”“山”亦非仅以明秀巍险取胜,而是焦金两山相望之余亦容身于江,三者间的互动交织出一种势欲飞动的“浮”态,一如苏轼《甘露寺弹筝》诗云:“白浪翻空动浮玉,唤取吾家双凤槽。”故又有“浮玉山”之称。焦、金、北固三山呈犄角之势,地形险固,素为兵家必争之所,当此北面抗敌之际更是屏障扬地的江防咽喉,亦是进军北方的基地重镇,陈天麟称其“维扬城堞浮图陈于几席之外”,陈亮谓之“一水横陈,连冈三面,做出争雄势”,以一“雄”字状此要塞,可谓名实均副。“奇”谓画面之特异、“浮”显动态之灵妙、“雄”状气势之壮阔,一以独、一以活、一以广,开篇寥寥三笔,即将其地理形势的得天独厚刻画入骨,那是悠悠千载亦无法动摇削损的清傲气魄。下句“对”起字,则心态顿为之一转,一翠之“抹”,顿将暗薄素淡的晴烟也染活了嫩绿生意;江涛爆发的一“怒”一“翻”则令风浪卷洒成片的雪花增强了力度、扩大了范围;岸草则在“塞”与“离离”之间形成了绵延不绝的天涯远蔓。由眼帘内的一抹、到一片、到无边,蓦地“拍拍”之声旋绕耳际,这风浪击船的骤响,登时将词人的目光敛住,却在心湖掀起了波澜。白居易曾喟叹:“三百年来庾楼上,曾经多少望乡人。”(《庾楼晓望》)庾楼如此,多景楼何尝不是如此。“春去春来,潮生潮落,几度斜阳人倚楼。”所不同者,庾楼望乡,而多景楼,柴望苦笑:“昔日最多风景处,今人偏动黍离愁。”(《多景楼》)程珌沉痛:“楼前多景,中原一恨杳难论。”(《水调歌头·登甘露寺多景楼望淮有感》)登楼倚栏便是北向故国,心怀社稷孰能不为所动? 然而想起年初自己的多次谏言,忠心为国最终反为言者论罢,甚至连祠禄也被褫夺,眼前困窘与苏秦何其相似,而自己较之更堪怜的是年已半百、报国无门。

正如他在《沁园春·饯税巽甫》所赋的“水北洛南,未尝无人”,即便卓绝如谢安者,当今之世亦非没有,惜乎“不得时耳”,这一句作者隐而未发。对于词人而言,他的“时”更多系于纷扰人事,奸佞相忌、忠信见疑,一时间心灰意冷,萌生从此退隐世外、不问人间烦恼的念头。“鸥鹭”的自在、“渔樵”的简朴、“沙”的野旷、“晚”的随性、“眠”的安心、“唱”的悠闲,交织出来的画面单只想象便足以令人为之沉醉。高楼独倚望断江水,这低沉自语的“去去归休”充满了疲惫倦怠的落寞不堪,大有此去誓不再回首的意味,然而前面对于人间之愁“不管”与“半点”的强调,在回应吴潜的“一片今愁共古愁”与“悠悠且且,莫莫休休”的“人间事”之余,更透出了词人郁在心内的恼恨、委屈、负气、失望、心冷,百般滋味,实缘自“在乎”二字。果然,不过三年,作者又受命朝廷,无怨无悔地继续他忧国忧民的奔波生涯了。

本词意境苍茫开阔,写景状物皆由大处着墨,然善于把握客体间交织而出的动态效果与画龙点睛的关键之笔,正所谓着一字而情状俱见;情感则深沉曲远,表面的退隐念想始终隐叙着更深一层的经济理想,矛盾之中却平添几分心绪复杂的真实深刻。(郭思韵)



秋兴八景图(之一) 【明】董其昌 上海博物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