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如海日生残夜一句能令万古传——说王湾《次北固山下》》原文|注释|赏析

《何如海日生残夜 一句能令万古传——说王湾《次北固山下》》原文|注释|赏析|汇评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在十种唐人选唐诗中,有两种选了王湾的作品。《国秀集》只选一篇,题目为《次北固山下》,诗云:“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河岳英灵集》卷下选了八首,其中有“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联的一首却题为《江南意》,诗云:“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潮平两岸失,风正数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从来观气象,惟向此中偏。”《河岳英灵集》的编选者殷璠在王湾名下评介道:

(王)湾词翰早著,为天下所称最者不过一二。游吴中,作《江南意》诗云:“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诗人已来,少有此句,张燕公手题政事堂,每示能文,令为楷式。又《捣衣篇》云:“月华照杵空随妾,风响传砧不到君”,所有众制,咸类若斯。非张、蔡之未曾见也,觉颜、谢之弥远乎!

两集所选,首尾两联各异,第二联也有异文。题目呢,一作《江南意》,一作《次北固山下》,在取材、命意上也各不相同。尽管第三联一字不差,但仔细玩味,应该说这是各有特色的两首诗,不宜混为一谈。“东行伺早天”一句告诉我们:《江南意》所写的是作者东去吴中的情景;而“客路青山外”及尾联告诉我们:《次北固山下》所写的则是作者自吴中回洛阳,舟次京口时的感受。此其一。从艺术上看,《江南意》较质朴,《次北固山下》则风华俊朗,诗意盎然。胡应麟在《诗薮》内编卷四里说:

李白《塞下曲》、《温泉宫别宋之悌》、《南阳送客》、《度荆门》,孟浩然《岳阳楼》,王维《岐王应教》、《秋宵寓直》、《观猎》,岑参《送李太仆》,王湾《北固山下》,崔颢《潼关》,祖咏《江南旅情》,张均《岳阳楼晚眺》,俱盛唐绝作。视初唐格调如一,而神韵超玄,气概闳逸,时或过之。

此后如姚鼐《今体诗钞》、王士祯《唐贤三昧集》、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孙洙《唐诗三百首》、高步瀛《唐宋诗举要》以及解放以来的各种唐诗选本,都舍《江南意》而选《次北固山下》,说明这两首诗的艺术水准自有高下之分,不难识别。

现在来看《次北固山下》。

题中的“次”是个动词,作“止宿”、“到达”讲。“北固山”,在今江苏镇江市以北,三面临江。在当时,从这里北上邗(音寒)沟,经通济渠,可以直达洛阳。在江南作客的作者,大约想于春节之前赶回故乡洛阳去。一路行来,水阔风顺,诗意盎然;当船至北固山下的时候,吟成了这首诗。

诗以对偶句发端,既工丽,又跳脱。“客路”,指作者要去的路。“青山”点题,指的就是“北固山”。“客路”在“青山”之“外”,言其遥远。北宋词人欧阳修的那篇名作《踏莎行》,其结句“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很受读者的赞赏;从构思上看,说不定受了王湾诗句的启发。迢迢的“客路”在“青山”之外,诗人所乘的“行舟”,正朝着展现在眼前的碧绿的江水前进,驶归故乡。这一联先写“客路”而后写“行舟”,其人在江南旅途,而神驰洛阳故里,思家赶路的急切心情,已流露于字里行间,与末联的“乡书”、“归雁”,遥相照应。

次联的上句究竟是作“潮平两岸阔”好,还是作“潮平两岸失”好,颇有争论。沈德潜说:“‘两岸失’,言潮平而不见两岸也。别本作‘两岸阔’,少味。”纪昀反驳说:“‘失’字有斧凿痕,唐人不甚用此种字。归愚(沈德潜)主之,未是。”用“失”用“阔”,都是表现“潮平”的结果。“潮平”二字,乃下文“江春”之根,不宜轻易滑过。作者用“潮平”二字,意在表明:由于春到江南,雪消雨降,因而江水上升,高与岸平了。既然江水高与岸平,那么严冬季节高出江面的两岸自然就消失不见了,船上人的视野也就开阔了。“两岸失”,是就江面高与岸平说的;“两岸阔”,是就船上人可以看见两岸之上无限空阔说的。用“失”字,可以联想到杜甫的名句“归云拥树失山村”,并不显得有什么“斧凿痕”;用“阔”字,可以联想到杜甫的名句“星垂平野阔”,也不见得“少味”。

“风正一帆悬”一句也很精彩。诗人不用“风顺”而用“风正”,是因为光“风顺”还不足以保证“一帆悬”。风虽顺,却很猛,那帆就鼓成弧形了。只有既是顺风,又是和风,帆才能够“悬”,船也驶得平稳。而那个“正”字,是可以兼包“顺”与“和”的内容的。风顺而和,一帆高挂,端端正正地“悬”在那里,写小景已相当传神。但还不仅如此。如王夫之所指出,这句诗的妙处,还在于它“以小景传大景之神”(《姜斋诗话》卷上)。可以设想,如果在曲曲折折的小河里行船,老是转弯子,这样的小景是难得出现的。如果在三峡行船,即使风顺而和,却仍然波翻浪涌,这样的小景也是难得出现的。所以,通过“风正一帆悬”的小景,就把平野开阔、大江直流、波平浪静等等的大景也表现出来了。

读到第三联,就知道作者是于岁暮腊残连夜行舟的。潮平而无浪,风顺而不猛,近看可见江水的碧绿,远望可见两岸的空阔。这显然是一个晴朗的、处处透露着春天气息的夜晚。于是乎,顺顺当当、称心如意地继续航行,不觉已到残夜。这第三联,就是表现江上行舟、即将天亮时的情景的。

沈德潜说:“诗不可不造句。江中日早,残冬立春,亦寻常意思,而王湾云:‘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经锤炼,便成警绝。”纪昀也说这“全是锻炼工夫”。“海日生残夜”,当然有“江中日早”的意思。“江中”为什么“日早”?“潮平两岸阔”一句已作了暗示。长江下游,江面宽阔;岸上也往往一望无际。所以,当残夜还未消退之时,一轮红日,已从东方碧空与海水相接处“生”了出来。“江春”指景物所表现的春意,“旧年”指行将逝尽的残冬,用一“入”字,让春意闯入残冬,诗意盎然。这一联诗之所以好,是由于炼字炼句服从于炼意。“日”代表光明,“夜”代表黑暗,不能并存。“春”与“冬”,也与此相类似。作者从炼意着眼,把“日”与“春”提到主语的位置而加以强调,并且用“生”字和“入”字使之拟人化,赋予它们以人的意志和情思,结果就炼出了这两个警句——海日生于残夜,将驱尽黑暗;江春闯入旧年,将赶走严冬。不仅写景逼真,叙事确切,而且表现出具有普遍意义的生活真理,给人以乐观、积极、向上的艺术鼓舞力量。

这两句诗,不仅传诵当时,而且蜚声后代。晚唐诗人郑谷《卷末偶题三首》之一云:

一卷疏芜一百篇,成名未敢暂忘筌。何如“海日生残夜”,一句能令万古传。

明代的著名学者胡应麟在《诗薮》内编卷四中说:

盛唐句如“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中唐句如“风兼残雪起,河带断冰流”,晚唐句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皆形容景物,妙绝千古;而盛、中、晚界限斩然。

胡氏把“海日”一联作为盛唐诗的代表,说它与中、晚唐的某些名句相比,尽管都很“妙”,但此联有盛唐气象,另两联则表现出中、晚唐特点,界限斩然。很显然,胡氏是看出了“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所表现的豪迈意境和壮美风格的。有人根据《诗人玉屑》断定“海日”乃“海月”之误,实不足征信。如果真作“海月”,这一联诗也就不可能受到张说、郑谷、胡应麟、沈德潜等颇有艺术鉴赏力的诗人、学者们的赞扬了。

当然,这一联诗的好处还在于它作为全诗的有机组成部分,起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海日东升,春意萌动,诗人放舟于绿水之上,继续向青山之外的客路驶去。这时候,一群北归的大雁正掠过晴空。于是触景生情,托雁捎信:雁儿啊,烦劳你们飞过洛阳的时候,替我告诉家里人,就说在北固山下看见我,天晴风顺,山青水绿,我正在扬帆前进呢!不多久,也就可以到家了。就这样,紧承三联,遥应首联,结束了全篇。

这首五律虽然以第三联著名,但并非只有佳句;从整体看,也是相当和谐、相当优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