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顾贞观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穷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
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辞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繙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忝(tian)窃〕都是谦词。忝有“辱”的意思,窃有“私自”的意思。〔杜陵〕指杜甫,因其居于杜陵,曾自称杜陵布衣,少陵野老。〔夜郎〕指李白,因其曾遭不白之冤,被流放夜郎(今贵州遵义一带)。〔僝(chan)僝(zhou)〕烦恼苦闷。〔辛未〕明崇祯四年(1631)。〔丁丑〕明崇祯十年(1637)。〔蒲柳〕即水杨,因其凋零早,故以之比早衰的体质。一说指蒲草与柳树。《晋书·顾悦之传》:“蒲柳常质,望秋先零。”河清人寿,以河清表人寿难以等待。《左传·襄公八年》:“《周诗》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 〔繙〕翻。
这首词以“我亦飘零久”开端,与前词开端遥相照应,不仅使词意重点由同情、劝慰对方转向重点对自己悲愤的表露,而且“我”与“季子”映、“飘零”与“平安”对,使两词紧密扣合,浑然一体。“亦”,表明自己的处境,并不比吴汉槎好多少。按常理,下句应该承“飘零”、写“飘零”了,然而作者没有这样,却将笔锋转向了自怨自责。“十年”,是约数,也是受词句字数的限制。实际上,从顺治十五年(1658)到康熙十五年(1676),已是十八年了。十八年来,作者两次入京,多方奔走,营救不得,而曰“深恩负尽”,其内心该是何等苦痛啊!“宿昔”三句,是对历史的回顾。二人少时,都有俊才,驰名遐迩。这样的人,应当受到器重,然而命运给予他们的,却是“杜陵穷瘦”、“夜郎僝僽”。名声相当,命运相似,思之,怎不令人心酸!在这里,作者以杜甫自比,以李白比吴汉槎,又以“只看”与“曾不减”连接起来,极其自然、恰当而蕴藉。它表明:二人象李杜一样擅长诗歌,象李杜一样在诗坛上共享盛誉,象李杜一样至交好友,也象李杜一样身处明时而华盖压顶。援古证今,用人若己,达到了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这里的“薄命”与“齐名”形成对照,从而加强了作者“飘零久”的哀叹,也为吴汉槎鸣了不平。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江淹《别赋》)更那堪“长辞知己”?在悲愤交加、无可奈何之际,作者发出了疑问:“人生到此凄凉否?”是问天,还是问人?是有疑而问,还是无疑故问?作者没有交代,大半是自己对自己、无疑故问吧。至此,顿了一下,感情潮水立即由人生“凄凉”奔流到心头“恨”上。“千万恨,为兄剖”:你我虽然一在宁古塔,一在北京城,相隔数千里,但天涯比邻,心心相印,这千恨万恨,不向你述说,又能向谁倾吐呢?此恨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难道还有比此恨更恨的吗!清王朝实行高压政策,动辄杀人灭族,作者敢于言“恨”,是够大胆的了!是够朋友的了!仅此一端,就足以使“魑魅搏人”之辈,“覆雨翻云”之徒,自惭形秽,愧无容身之地。
词的下片一开始,便点明了二人出生的年代。一个生于明崇祯四年,一个生于明崇祯十年。这个换头,看似闲笔,其实涵义深远。它不仅表明吴汉槎比他年长六岁,是益友,也是良师,更重要的,则是表明同为明朝人,以抒发故国之思。接首,又以“冰霜摧折”蒲柳,比喻在清王朝的高压政策下,残害了无数豪杰之士、隽永之才。你我共同遭受冰霜的摧折,又怎能不作早衰的蒲柳呢!“天意从来高难问。”(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呼天不应,求地不灵,怎么办呢?那只有超脱一点、闲适一点,“留取心魂相守”。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冰霜摧折”下,在风吹浪打中,只要有强健的体质,就可以“后凋”。“但愿得河清人寿”,写出了这种良好的愿望与期待。此时此地,作者已无他求,惟望故人健康长寿,有朝一日能够平安归来,重新欢聚,共话两地相思情。接下去,作者又为吴汉槎设想:回来以后,干别的怕是不行了,“急繙行戍稿”,刊行于世,让后之人知道你这个政治上的牺牲品在文学上竟有如此成就!也让后之人知道“待穷而后工”的深刻含义!潜台词是:冰霜摧折,只能使蒲柳早衰,而无法使蒲柳绝迹;清王朝的残酷统治,只能戕害人的肉体,而无法禁锢文化思想的传播。后来,吴汉槎获释,有《秋笳集》,与陈维崧、彭师度合称江左三凤凰。
“长辞知己别”,十八年了,有多少知心话要说啊! 简短的两首词,如何能说得清、讲得透?“言不尽”,正表现了作者这种无可奈何的心情。“观顿首”,表明词已终结,与前词共同完成了“以词代书”的使命。
据袁枚《随园诗话》载:其时,顾贞观正馆于纳兰太傅家,“太傅之子容若见之,泣曰:‘河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我当以身任之。’华峰曰:‘人寿几何?公子乃以十载为期邪?’太傅闻之,竟为道地,而汉槎生入玉门关矣。”这段记载,突现了《金缕曲》二首的艺术成就和艺术效果。容若泣下,吴汉槎生还,谁能说不是《金缕曲》二首产生的巨大作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