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梅尧臣
结发为夫妇, 于今十七年。
相看犹不足, 何况是长捐!
我鬓已多白, 此身宁久全?
终当与同穴, 未死泪涟涟。
每出身如梦, 逢人强意多。
归来仍寂寞, 欲语向谁何?
窗冷孤萤入, 宵长一雁过。
世间无最苦, 精爽此销磨。
从来有修短, 岂敢问苍天!
见尽人间妇, 无如美且贤。
譬令愚者寿, 何不假其年?
忍此连城璧, 沉埋向九泉。
悼亡诗是爱情诗的一个分支,因为它所表现的是一种生死不渝的情爱。有人认为《诗经·邶风·绿衣》是悼亡诗的滥觞,而文人诗中自觉的悼亡之作却是从西晋的潘岳开始的。在我国古代诗苑中这一独具风姿的品种,除了元稹的《遣悲怀》三首外,就数得上梅尧臣的这组悼亡诗了。
组诗写于宋仁宗庆历四年(1044),诗人年四十三岁。这年的七月七日,在他从湖州赴汴京途中的高邮附近,妻子谢氏病死于船上。事后,诗人怀着极其深挚的感情,写下了一系列悼亡诗,《悼亡三首》就是其中最悲切动人的乐章。
诗人将笔触直接伸向心理的较深层次,揭示出丧妻后凄苦孤寂的心态,这是组诗的一个显著特点。“我鬓已多白,此身宁久全。”这里说两鬓多已花白,正标志着诗人所步入的年龄段,因而他觉得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可是竟然在这时永远失去了共同生活十七年的妻子,这是人生多么难堪的痛苦啊!诗人中年丧妻的不幸和悲哀也因此而凸现出来。悲苦和寂寞象影子一样伴随着诗人,他想摆脱它们,然而全无效果:每当外出时,恍惚如梦境一般,与人交往也没情没绪,总带着几分勉强;归来后,依然寂寞难耐,想说点知心话,又向谁去诉说呢?组诗第二首的前半篇这样细致入微地刻画了诗人自己的心态,因而进一层表现了他中年丧妻所承受的巨大而深层的精神痛苦。
但诗人并不全用直抒的写法。用富有特征性的景物来烘托抒情主人公的心态,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特点。虽然只有短短两句,却写得很精彩:“窗冷孤萤入,宵长一雁过。”诗人被哀伤之情所折磨,长夜无眠,看到一只萤火虫从窗处飞进来,听到孤雁发出哀鸣,从空中飞过去。“窗冷”、“宵长”,写出他的触觉和感觉,衬托出他内心的凄苦和寂寞。“孤萤入”、“一雁过”,则分别写视觉和听觉感受,并突出了诗人当时所见所闻的两种生灵的特点——孤单,由此与诗人的心态达到了某种契合,从而唤起了他的同病相怜之感,衬托出他心灵深处的孤独和忧伤。
以上两点,同元稹《遣悲怀》三首写法不一样,因为元诗主要是通过对往日的回忆、对日常生活情事的抒写以及对典故的运用,来表达生者的悲悼之情的。
《悼亡三首》与上述元诗同为连章诗(即现代所谓组诗),既以一个“悼”字贯串始终,使之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又各有侧重,互不相袭。第一首着重表现一种悲戚感,从夫妻共同生活时间之长,生前相看不足与死后一朝永诀的比照,以及中年丧妻的悲痛这几方面来写。第二首着重表现一种寂寞感和孤独感,已如上述。第三首则通过对人生命运的不平和慨叹,深化丧妻的深哀巨痛。这样,诗人就多角度多侧面地展示了自己的心境,给人以哀感顽艳的美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