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王夫之·读《指南集》(录二)》原文赏析

古诗《王夫之·读《指南集》(录二)》原文赏析

绛节生须抱璧还,降笺谁捧尺封闲?沧波淮海东流水,风雨扬州北固山。鹃血春啼悲蜀鸟,鸡鸣夜乱度秦关。琼花堂上三生路,已滴燕台颈血殷。

扬州不死空坑死,出使皋亭事未央。鸣鴂春催三月雨,丹枫秋忍一林霜。碙门鹤唳留朱序,文水鱼书待武阳。沧海金椎终寂寞,汗青犹在泪衣裳。

《指南集》,宋文天祥所作诗集《指南录》和《指南后录》的合称。文天祥(1236—1283),字履善,号文山,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南宋末年,元兵南侵,他于帝显德祐二年(1276)任右丞相,被派往进驻临安(杭州)附近皋亭山元军营中谈判,被扣留,后于镇江脱险,流亡至通州(今江苏南通),由海路南下,至福建与张世杰、陆秀夫等坚持抗元。端宗景炎二年(1278),受元军重兵围困,在广东海丰五坡岭被俘,次年被送元大都(今北京),迭经四年的威胁利诱,始终不屈,1283年1月在柴市被杀。他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民族英雄和爱国诗人。《指南录》,是1276年正月至二月奉使元军被扣及逃归南下福建所作的诗;《指南后录》是1278年至1282年他从广东被俘北上沿途及在大都系狱期间所作的诗。《指南集》中的诗歌真实地记录了文天祥在南宋末年沧海横流之际,自己的战斗生涯和狱中情形,可称诗史。诗集以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命意,充满着拳拳宋室之心和强烈的民族意识。王夫之生当明清易代之际,并且参加过抗清斗争,与文天祥有类似的经历,他读了 《指南集》后,深为文天祥的一身正气和满腔热血所激动,引起了强烈共鸣,于是写下了这两首著名的七律。全诗通过对文天祥抗元斗争的描写,抒发了报国未遂、遗恨无穷的感慨,洋溢着沉郁悲壮的情调,感人至深。

诗虽题作 《读〈指南集〉》,但却决不是泛泛评诗说艺的一般的读后感,而是以饱蘸激情的笔墨,重在对文天祥的轰轰烈烈的战斗经历的描述,从中表现出对民族英雄的无限钦仰。两首诗始终贯穿着这一主题,高度统一而不可分离,读来浑灏流转,充满着笔挟风雷的豪壮气势。

但是,作者在内容上又作了巧妙安排,使两首诗各有侧重。第一首主要写读 《指南录》的感受,描写文天祥从奉命到元军谈判被扣,至镇江脱险南归这一段战斗历史。首联 “绛节生须抱璧还,降笺谁捧尺封闲?”是说文天祥以右丞相身份,奉命持节(“绛节”,古时使者所持凭信)往元军谈判,本意是想象战国时赵国使者蔺相如从秦国“完璧归赵”那样,完成使命,生还朝廷,以图重振江山,但他哪里料到,自己竟被元军扣留,而南宋左丞相吴坚和贾馀庆等却在这时悠然自得地捧着“降笺”(即降书),向元军投降,使局势急转直下。这两句形成鲜明对比,用恬不知耻的投降者衬托出了文天祥忠于祖国的高风亮节,他的形象像高山一样巍然屹立,使读者的钦敬之情油然而生。特别是第二句以问句出之,感情十分强烈,对卖国行径表现出满腔愤慨,诗意尤见沉痛,一开始就动人心魄。以下三联,描写他从皋亭被扣、押解北上和逃归的情形,描写深入细致、形象生动。颔联 “沧波淮海东流水,风雨扬州北固山”,写从临安被解北上经过了宋金交界处的淮河 (即“淮海”)、扬州和镇江(“北固山”在镇江),但诗中嵌以 “沧波”、“东流水”、“风雨”等字,不仅形象地写出一路所见,也暗示出南宋风雨飘摇的危局,表现出文天祥万分焦灼痛苦的心情。于是,颈联顺承而下,“鹃血春啼悲蜀鸟,鸡鸣夜乱度秦关”,以悲啼泣血的杜鹃鸟来比喻文天祥眼见国势倾颓的悲痛和对宋室的一片忠贞。为了中兴事业,他像战国时齐国的孟尝君叫门客假装鸡叫而逃出秦国的函谷关东归一样,终于设计从京口半夜偷越元人警戒,乘船逃往真州,从中也见出他的机智和勇敢。尾联是对这一段战斗生活的小结: “琼花堂上三生路,已滴燕台颈血殷。” “琼花”,是扬州特产的花,此以指扬州。“三生路”,意为多次死中获救。《指南录后序》说:“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 后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在这样随时都有丧生可能的危险境地中,文天祥早就置个人生死于度外,做好了以死殉国的思想准备,这正是他后来在大都(即“燕台”)从容就义的深厚的思想基础。全诗历叙战斗经历,把叙事与抒情交织融合,纹丝不乱而又激情奔涌。特别是在最后一联中,抒情气氛进一步增强,无限感慨和崇仰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间,激动人心。

第二首主要写读《指南后录》的感受,描写文天祥兵败被俘前后的战斗历程。“扬州不死空坑死,出使皋亭事未央。”第一联以倒装句法,说文天祥的艰难历程在出使皋亭元军之后,还远未结束,以后又历扬州之难,虽然未死,但最后终于在“空坑”陷于必死之地。“空坑”,地名,在江西兴国。景炎二年(1277)八月,文天祥兵败奔至空坑,元兵追及,全家被俘,独他得脱。这里,“空坑”显然也兼指最后被俘的广东海丰五坡岭,英雄被执,中兴事业终于无望,言词之间饱含着难以尽言的沉哀深痛。首句连下两个“死”字,突出了精诚报国的必死之心,逆笔起势,挺劲有力。次联“鸣鴂春催三月雨,丹枫秋忍一林霜”,前句用屈原《离骚》中“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之意(“鹈鴂”,即杜鹃),说南宋政权已如暮春时节,雨打花落,无可收拾;后句说尽管如此,而文天祥却如耐寒的枫叶一样,忍受风霜的吹打,显示出耿耿丹心。“春”“秋”二字,暗寓社会的巨大变化,文天祥由南方被执,解往北方囚禁大都狱中;“忍”字,又再次突出了文天祥忠于祖国的忠贞不渝的精神。两句看似写景,而实则包含着丰富的内容,充满着强烈的激情。真是“诗之所至,情无不至”(王夫之《古诗评选》卷四),“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意也”(王夫之《姜斋诗话》)。第三联“碙门鹤唳留朱序,文水鱼书待武阳”,即写文天祥被解大都后,在狱中情况。“碙门”,即碙州,在今广东吴川县,陆秀夫在此拥立帝昺,继续抗元。“朱序”,本是东晋将领,被迫羁留苻秦,以后在秦晋淝水之战中,他暗助东晋击败苻秦,终于归晋。“文水”,在今江西吉水县,指文天祥故乡。“鱼书”,即书信。“武阳”,燕国勇士秦武阳,曾随荆轲刺秦王。这两句意思深折含蓄,意谓文天祥虽然被羁囚大都,但他仍希望像朱序那样为故国尽力,不断写信作诗,鼓励抗元将领和勇士们坚持战斗,以待胜利。然而,“沧海金椎终寂寞,汗青犹在泪衣裳。”宋朝大势已去,像当年张良与沧海君共谋,得大力士用铁椎击秦始皇座车的事,终于不可能再有了,只留下《指南集》这样的“史书”(即“汗青”),叫人读了遗恨无穷,泪水打湿了衣裳。这最后一联,暗用了文天祥《过零丁洋》诗中“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之意,表现出了对壮志难酬的深深的叹惋,情绪悲愤而又哀痛,余意绵长悠远。

这两首诗,在内容上各有侧重,但又互为补充,是各自成篇而又相互贯通的连章诗。第一首尾联点出“琼花”(指扬州),第二首即以“扬州”二字开头,显得首尾连属;同时还以“皋亭事未央”来暗接第一首开头的“绛节”句,内容上相承相续。这样,使两首诗衔接得十分紧密,而又不露痕迹。另外,第二首尾联的报国落空的感叹,又与第一首首联“绛节生须抱璧还”的中兴壮志,遥相呼应,浑然一气,对比之下,最后的叹惋就更为深沉,更为感动人心。在这些方面,虽然深具匠心,但作者写来却轻松自然,有如郢匠运斤,挥掉自如,体现出大家风范。至于使事多,用意深,更是王夫之诗的一大特色,他把丰富而深刻的思想,深蕴在诗歌的鲜明的形象之中,让人咀嚼不尽,领味无穷,凝结成传诵人口的警句。游国恩先生就指出,第一首中“沧波”、“鹃血”四句,就是著名的警句 (见《中国文学史》第四册)。从这些精警形象的诗句中,我们不仅会充分领悟到诗歌的审美价值,而且还会受到深刻的爱国思想的教育,它是中国诗坛上不朽的篇章。